第二章蓬篙(七)
「刺客——!」劉老大舉刀護住自己的腦袋,厲聲大叫。剎那間,幾乎忘記了迎面殺過來的澤潞騎兵。
怪不得常思敢只帶五百人就逆衝上萬,怪不得常思絲毫不在乎他身後那些團練是友是敵。原來他手下的死士,早就潛伏在了自己身邊上。看準時機,就會發出致命一擊!
「呼啦啦!」一嗓子喊過之後,劉老大身邊最後的十幾名爪牙,立刻紅著眼睛沖向了大樹。也不管自己夠得到夠不到,長槍橫刀朝著樹冠亂捅亂剁。
以區區最後十來個人,對付五百列陣而進的騎兵,大夥肯定註定要死無葬身之地。但臨死之前,好歹也拉個墊背的。這個能神不知鬼不覺潛伏到劉老大身邊刺客高手,無疑是墊背的最佳人選。把他先剁了,大夥死後見到閻王爺也能漲幾分面子!
「不是,我真的不是!」寧子明先是激靈靈又打了個冷戰,然後如夢初醒,一邊手忙腳亂往更高處爬,一邊大聲喊道,「我不是刺客!要是刺客我早出手了!我真的不是,你們來時,我已經在樹上了!」
他哪裡是什麼刺客?除了一開始聽了劉老大等人囂張的言論,恨不能跳下去將此人一刀戳翻之外,其他絕大部分時間,都未曾對樹底下的人有任何殺心。
事實上,他也顧不上再起什麼殺心,從最初幾名團練騎將出現,到常思暴起發難,腳下發生的一系列事情,精彩不亞於梨園大戲。他光是看,就看得已經眼睛和腦子都跟不上趟了,哪有什麼功夫再搭理一眾鄉賢?
待到常思率領騎兵突然發動,他就更沒精力管樹下的人了。五百精銳騎兵列成標準槊鋒型陣列前沖,其聲勢驚天動地。越是站在高處,越是能俯覽全局,將敵我雙方的表現盡收眼底。同時,他心裡受到的震撼也越強烈。
不同於當初他所在的烏合之眾武英軍,更不同於幾個月前在雲風觀外所面對的那些「亂匪」,常思所部五百騎兵,給他完全是另外一種感覺。
強大、齊整、野蠻、默契,就像一群包裹著鋼鐵的怪獸,成群結隊撲向目標。將目標撞翻、扯爛、撕碎,然後再逐個踩成肉泥。
不是戰鬥,而是獵殺。從頭到腳,都是徹頭徹尾的獵殺!
劉老大身後空有上萬家將莊丁,在這群以屠戮為職業的怪獸面前,根本沒有任何還手之力。只能轉身逃竄,或者跪地祈降。
而無論是轉身逃竄,還是跪地祈降,都得不到對手任何回應。
那群由鋼鐵包裹著的猛獸,絕不會因為獵物的表現,而改變自己的攻擊方向。他們只管向前推,向前推,向前推。將逃得慢的和跪在地上的,碾碎,碾碎,碾碎!
他們是如此的強大,強大到可以無視任何阻擋。
他們是如此驕傲和自信,以至於全身上下,都縈繞著璀璨的陽光。
那種華美且強大的感覺,是如此令人沉醉,不知不覺間,寧子明已經被其中殺氣所迷,儼然自己已經飛到騎兵隊伍當中,變作其中策馬前進的一員。而擋在他面前的,則是醒來之後那些陷害過他的仇家、吳若普、李宛亭、郭允明,還有,還有隱藏在更伸出了二皇子劉成佑、成德軍節度使杜重威、甚至,甚至還有大漢天子劉知遠。
他用漆槍將他們一個接一個戳死,用馬蹄一個接一個將他們踏成肉泥。每幻想著刺穿一個,心裡的快意就會加重一分,鼻孔呼吸就會更急促一份。
然而,就在其中某一個瞬間,他忽然發現騎在馬背上不是自己。
相反,自己卻成了正在轉身逃命者的一員。
恐慌,無助、絕望、悲憤。雙腿用力飛奔,卻總也跑不過馬蹄。
那來自不遠處的馬蹄聲是如此的激烈,如此的熟悉,熟悉到他幾乎從未擺脫過一般,始終追趕在他的身後,追趕在他的耳畔。
成群結隊,不緊不慢,將與他一起逃命的人,一個個從背後殺死。
「胖子,逃,別回頭,逃啊——!」有一個聲音穿透馬蹄擊地的狂潮,鑽入他的耳朵,鑽入他的心臟。
他不知道此人是誰,但是,卻感覺此人非常親近。親近到他與對方如同身體和影子,如同大腿和胳膊。
「逃啊——!」
「逃啊——!」
無數熟悉而又陌生的聲音,從他記憶中湧起。以前那裡是一片黑暗,一片寂靜,現在,黑暗中卻忽然有了聲音,焦急而又絕望!
隱隱約約,他發現眼前場景,似曾相識。
同樣是一個盛夏。
同樣陽光璀璨,綠樹成蔭。
自己卻在翠綠色的曠野中倉惶逃命。而身後,則是一模一樣的馬蹄聲。
一樣的激烈,一樣的兇殘,一樣的不疾不徐。好像猛獸在玩弄著註定要喪於口中的獵物。
然而,當他閉上眼睛,試圖分辨出猛獸的模樣之時。所看到的,卻依舊是黑漆漆一團,無邊無際。冷得透骨,冷得令人窒息。
他感覺到自己的身體在顫抖,他能清晰地聽見自己的牙齒撞擊聲。但是,他卻無法再睜開眼睛,無法擺脫那漆黑又寒冷的夢魘。
那個夢魘曾經殺死了他和他身邊所有人,如今,又要把他再殺死一次。而他現在,依舊與上次一樣絕望,一樣孱弱,一樣毫無還手之力。
甚至,他連掙扎的力氣都沒有。
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夢魘從背後追上來,一點點將自己的靈魂拖入無盡黑暗。
「刺客——!」忽然間,腳底下爆發出撕心裂肺的一聲慘叫。將黑暗撕開了一條縫隙。寧子明的脊梁骨猛地一顫,用盡全身力氣睜開了眼睛。
陽光又從樹葉間射了下來,身外的世界又被色彩充滿。他看到了劉老大手指著自己,滿臉驚惶。
他看見劉老大身邊的心腹們揮舞著橫刀和漆槍,撲向腳下的大樹。
他帶著幾分感激迅速向更高處爬,同時本能地替自己辯解。他不是刺客,也不再想要劉老大的命。事實上,如果不是劉老大剛才忽然聲嘶力竭喊了一嗓子,也許用不了多久,寧子明就會自己從樹上掉下來,直接被疾沖而至戰馬踩成肉泥。
那他可就成了古往今來死得冤的一名武將了,沒碰到敵人一根寒毛,卻被自家騎兵活活踩死。如果常思麾下的騎兵,也可以算做自家的話。
好在這種慘劇最終沒有發生,劉老大那一嗓子悽厲的尖叫,非但讓他本人暫時忘記了繼續打擺子,也將寧子明早已迷失多時的魂魄徹底喚醒。
接下來,少年人立刻就發現了自己處境的尷尬,樹下的家將們,將他當成了刺客。而馬上就要衝過來的澤潞精銳,恐怕也無法因為他這個「自己人」而拉住坐騎。只要他受傷落地,或者因為手忙腳亂而落地,等著他的,肯定是死路一條。
情急之下,他只能一邊奮力往更高處爬,一邊扯開嗓子替自己解釋。可此時此刻,劉老大手下的忠心護衛們哪裡還聽得進去?橫刀傷不到他就改漆槍,漆槍仍舊傷不到他,就將橫刀盤旋著丟上來當飛刀使,一心拉著他共赴黃泉。
寧子明連擋帶躲,手忙腳亂。轉眼已經又爬高了數尺,再往上,楊樹主幹已盡,分支未必能承受得住他那一身小肥肉。情急之下,猛然間福靈心至。一邊抽出橫刀撥打丟過來的「飛刀」投矛,他一邊扯開嗓子了厲聲斷喝:「住手,不想死的,就放下兵器投降。老子保你們活命!」
「啊——?」正單手抓起漆槍投矛,準備搶在騎兵衝過了之前,給樹上刺客最後一擊的劉老大愣了愣,本能地停住了胳膊。
「放下兵器,下馬躲在樹後。投降,老子保你們不死!老子是騎兵都頭,老子說到做到!」寧子明橫刀下指,繼續狐假虎威。
解釋是解釋不清楚了,乾脆將錯就錯。反正自己的騎兵都將是常思親口提拔的,也不算胡編亂造。至於眾人放下兵器之後下場如何,自己盡力去想辦法就是。以常思的性格和實力,未必需要將這些無膽鼠輩趕盡殺絕!但這一切的前提是,劉老大等人能先躲過戰馬的衝擊。
「投降,我投降!」劉老大早就已經成了驚弓之鳥,只是先前即便打算投降,也不敢保證對方的騎兵肯收手。猛然發現居然有一條生路就擺在頭頂上,豈能不喜出望外?第一時間丟掉了漆槍,脫離坐騎,連滾帶爬撲向樹後,所有動作宛若行雲流水。
他手底下的家將見東主都認了聳,當然不可能繼續死撐。也趕緊翻身下馬,丟掉兵器,盡力將各自的身體藏在路邊的大樹之後。
饒是如此,依舊有三人未來得及。被急沖而來的戰馬一帶,頓時撞得倒飛出去,筋斷骨折!
「投降,投降,樹上這位將軍大人答應饒我等不死!」劉老大等人唯恐騎兵們殺的收不住手,繞著大樹來砍自己。扯開嗓子,能喊多響亮就喊多響亮。
「投降,投降,樹上這位將軍已經饒過我們了。已經饒過我們了!啊——!」叫喊聲,陸續響成了一片。周圍所有來不及逃走且還活著的莊丁、家將,爭先恐後沖向了路邊的大樹。眼望樹冠,將那個胖子當成了最後的救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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