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開花落,花落花開。//www.yibigЕ.com/少年子弟江湖老,紅顏少女的鬢邊終於也見到了白髮。這一年是元順帝至元二年,宋朝之亡至此已五十餘年。其時正當暮春三月,江南海隅,一個三十來歲的藍衫壯士,腳穿草鞋,邁開大步,正自沿著大道趕路,眼見天色向晚,一路上雖然桃紅柳綠,春色正濃,他卻也無心賞玩,心中默默計算:「今日三月廿四,到四月初九還有一十四天,須得道上絲毫沒有耽擱,方能及時趕到武當山,祝賀恩師他老人家九十歲大壽。」這壯士姓俞名岱岩,乃武當派祖師張三丰的第三名弟子。這年年初奉師命前赴福建誅殺一個戕害良民、無惡不作的劇盜。那劇盜聽到風聲,立時潛藏隱匿,俞岱岩費了兩個多月時光,才找到他的秘密巢穴,上門挑戰,使出師傳玄虛刀法,在第十一招上將他殺了。本來預計十日可完的事,卻耗了兩個多月,屈指算來,距師父九十大壽的日子已經頗為逼促,因此上急急自福建趕回,這日已到浙東錢塘江之南。他邁著大步急行一陣,路徑漸窄,靠右近海一面,常見一片片光滑如鏡的平地,往往七八丈見方,便是水磨的桌面也無此平整滑溜。俞岱岩走遍大江南北,見聞實不在少,但從未見過如此奇異的情狀,一問土人,不由得啞然失笑,原來那便是鹽田。當地鹽民引海水灌入鹽田,曬乾以後,刮下含鹽泥土,化成滷水,再逐步曬成鹽粒。俞岱岩心道:「我吃了三十年鹽,卻不知一鹽之成,如此辛苦。」
正行之間,忽見西首小路上一行二十餘人挑了擔子,急步而來。俞岱岩一瞥之間,便留上了神,但見這二十餘人一色的青布短衫褲,頭戴斗笠,擔子中裝的顯然都是海鹽。他知當政者暴虐,收取鹽稅極重,因之雖是濱海之區,尋常百姓也吃不起官鹽,只有向私鹽販子購買私鹽。這批人行動剽悍,身形壯實,看來似是一幫鹽梟,奇的是每人肩頭挑的扁擔非竹非木,黑黝黝的全無彈性,便似一條條鐵扁擔。各人雖都挑著二百來斤的重物,但行路甚是迅速。俞岱岩心想:「這幫鹽梟個個都有武功。聽說江南海沙派販賣私鹽,聲勢極大,派中不乏武學名家,但二十餘個好手聚在一起挑鹽販賣,決無是理。」若在平時,便要去探視究竟,這時念著師父的九十歲大壽,不能因多管閒事而再有耽誤,當下放開腳步趕路。傍晚時分來到餘姚縣的庵東鎮。由此過錢塘江,便到臨安,再折向西北行,經江西、湖南省才到湖北武當。晚間無船渡江,只得在庵東鎮上找家小客店宿了。
用過晚飯,洗了腳剛要上床,忽聽得店堂中一陣喧譁,一群人過來投宿。聽那些人說的是浙東鄉音,但中氣充沛,顯然是會家子,探頭向門外一瞧,便是途中所遇那群鹽梟。俞岱岩也不在意,盤膝坐在床上,練了三遍行功,便即著枕入睡。
睡到中夜,忽聽得鄰房中喀喀輕響,俞岱岩登時便醒了。只聽得一人低聲道:「大家悄悄走罷,莫驚動了鄰房那客人,多生事端。」餘人輕輕推開房門,走到了院子中。俞岱岩從窗縫中向外張望,只見那群鹽梟挑著擔子出門,想起那人那句話:「莫驚動了鄰房那個客人,多生事端。」暗想:「這群私梟鬼鬼祟祟,顯是要去幹甚麼歹事,既教我撞見了,可不能不管。若能阻止他們傷天害理,救得一兩個好人,便是誤了恩師的千秋壽誕,他老人家也必喜歡。」將藏著兵刃暗器的布囊往背上一縛,穿窗而出,躍出牆外。
耳聽得腳步聲往東北方而去,他展開輕身功夫,悄悄追去。當晚烏雲滿天,星月無光,沉沉黑夜之中,隱約見那二十餘名鹽梟挑著擔子,在田塍上飛步而行,心想:「私梟黑夜趕路,事屬尋常。但這干人身手不凡,若要作些非法勾當,別說偷盜富室,就是搶劫倉庫,官兵又哪裡阻擋得住,何必偷偷摸摸的販賣私鹽,賺此微利?料來其中必有別情。」不到半個時辰,那幫私梟已奔出二十餘里,俞岱岩輕功了得,腳下無聲無息,那幫私梟又似有要事在身,貪趕路程,竟不回顧,因此並沒發覺。這時已行到海旁,波濤衝擊岩石,轟轟之聲不絕。正行之間,忽聽得領頭的一人一聲低哨,眾人都站定了腳步。領頭的人低聲喝問:「是誰?」黑暗中一個嘶啞的聲音說道:「三點水旁的朋友麼?」領頭那人道:「不錯。閣下是誰?」俞岱岩心下嘀咕:「三點水旁的朋友,那是甚麼?」一轉念,登時省悟:「嗯,果然是海沙派,『海沙派』這三個字都是水旁的。」那嘶啞的聲音道:「屠龍刀的事,我勸你們別插手啦。」領頭那人道:「尊駕也是為屠龍刀而來?」語音中頗有驚怒之意。那嗓子嘶啞的人一聲冷笑,黑夜中但聽他「嘿嘿嘿」幾聲,卻不答話。俞岱岩隱身於海旁岩石之後,繞到前面,只見一個身材高瘦的男子攔在路中。黑暗中瞧不清他的面貌,只見他穿一襲白袍,夜行人而身穿白衣,則顯然於自己武功頗為自負。只聽海沙派的領頭人道:「這屠龍刀已歸本派,既給宵小盜去,自當索回。」那白袍客又是「嘿嘿嘿」三聲冷笑,仍是大模大樣的攔在路中。那領頭人身後一人厲聲喝道:「快些讓開,惡狗攔路,你不是自己找死……」他話聲未畢,突然「啊」的一聲慘叫,往後便倒。眾人一驚,但見黑暗中白袍晃了幾晃,攔路惡客已然不見。
海沙派眾私梟瞧那跌倒的同伴時,但見他蜷成一團,早已氣絕。各人又驚又怒,有幾人放下擔子向白袍客去路急追,但那人奔行如飛,黑暗之中哪裡還尋得到他的蹤影。俞岱岩心道:「這白袍客出手好快,這一抓是少林派的『大力金鋼抓』,但黑暗之中,卻不大瞧得清楚。聽這人的口音腔調,顯是來自西北塞外。江南海沙派結下的仇家可遠得很哪!」他縮身在岩石之中,一動也不敢動,生怕給海沙派的幫眾發見了,沒來由的招惹禍端。只聽那領頭人道:「將老四的屍首放在一旁,回頭再來收拾,將來總查究得出。」眾人答應了,挑上擔子,又向前飛奔。
俞岱岩待他們去遠,走近屍身察看,但見那人喉頭穿了兩個小孔,鮮血兀自不住流出,傷口顯是以手指抓出,他覺此事大是蹊蹺,當下加快腳步,再跟蹤那幫鹽梟。
一行人又奔出數里,那領頭人一聲呼哨,二十餘人四下散開,向東北一座大屋慢慢逼近。俞岱岩心想:「他們說的甚麼屠龍刀,難道便是在這屋中麼?」只見那大屋的煙囪中一柱濃煙沖天而起,久聚不散。眾鹽梟放下了擔子,各人拿起一隻木杓,在蘿筐中抄起甚麼東西,四下撒播。俞岱岩見所撒之物如粉如雪,顯然便是海鹽,心道:「在地下撒鹽幹甚麼?當真古怪,日後說給師兄弟們知道,他們定是不信。」但見他們撒鹽時出手既輕且慢,似乎生怕將鹽粒濺到身上,俞岱岩登時恍然,知道鹽上含有劇毒,這批人用毒鹽圍屋,當是對屋中人陰謀毒害。暗想:「我固不知雙方誰是誰非,但這批人如此搗鬼,太不光明。無論如何須得通知屋中之人,好教他不致為宵小所害。」眼見海沙派眾鹽梟尚在屋前撒鹽,於是兜個大圈子繞到屋後,輕輕跳進圍牆。
大屋前後五進,共有三四十間,屋內黑沉沉的沒一處燈火。俞岱岩心想:「濃煙從中間一進屋中冒出,該處想必有人。」抬頭認明濃煙噴出之處,快步走去,只聽得廳中傳出火焰猛烈燃燒的畢剝之聲。他轉過一道照壁,跨步進了正廳,突然光亮耀眼,一股熱氣撲面而來,只見廳心一隻岩石砌成的大爐子,火焰升騰,爐旁分站三人,分拉三隻大風箱,向爐中搧火。爐中橫架著一柄四尺來長、烏沉沉的單刀。那三人都是六十來歲老者,一色的青布袍子,滿頭滿臉都是灰土,袍子上點點斑斑,到處是火星濺開來燒出的破洞。只見那三人同時鼓風,火焰升起來五尺高,繞著單刀,嗤嗤聲響。俞岱岩站立之處和那爐子相距數丈,已然熱得厲害,爐中之熱,可想而知,但見火焰由紅轉青,由青轉白,那柄單刀卻始終黑黝黝地,竟沒起半點暗紅之色。
便在此時,屋頂上忽有個嘶啞的聲音叫道:「損毀寶刀,傷天害理,快住手!」俞岱岩一聽,知道途中所遇的那個白袍客到了。那三個鼓風煉刀的老者卻恍若不聞,只是鼓風更急。但聽得屋頂「嘿嘿嘿」三聲冷笑,檐前一聲響,那白袍客已閃身而進。這時廳中爐火正旺,俞岱岩瞧得清楚,見這白袍客四十左右年紀,臉色慘白,隱隱透出一股青氣,他雙手空空,冷然說道:「長白三禽,你們想得屠龍寶刀,那也罷了,卻何以膽敢用爐火損毀這等寶物?」說著踏步上前。
三名老者中西首一人探身而前,左手倏出,往白袍客臉上抓去。白袍客側首避過,搶上一步。東首那位老者見他逼近身來,提起爐子旁的大鐵錘,呼的一聲,向他頭頂猛擊下去。白袍客身子微側,鐵錘擊空,砰的一聲響,火星四濺,原來地下鋪的不是尋常青磚,卻是堅硬異常的花岡石。西首老者自旁夾攻,雙手猶如雞爪,上下飛舞,攻勢凌厲。俞岱岩見那白袍客的武功根基無疑是少林一派,但出手陰狠歹毒,與少林派剛猛正大的名門手法殊不相同。鬥了數合,那使鐵錘的老者大聲喝道:「閣下是誰?便要此寶刀,也得留個萬兒。」白袍客冷笑三聲,只不答話。猛地里一個轉身,兩手抓出,喀喀兩響,西首老者雙腕齊折,東首老者鐵錘脫手。大鐵錘向上疾飛,穿破屋頂,直墮入院中,響聲猛惡之極。這老者當即俯身提起一柄火鉗,便向爐中去挾那單刀。站在南首的老者手中扣著暗器,俟機傷敵,只是白袍客轉身迅速,一直沒找著空子,這時眼見東首老者用火鉗去挾寶刀,突然伸手入爐,搶先抓住刀柄,提了出來,一握住刀柄,一股白煙冒起,各人鼻中聞到一陣焦臭,他手掌心登時燒焦。但他兀自不放,提著單刀向後急躍,跟著一個踉蹌,便要跌倒。他左手伸上,托住了刀背,這才站定身子,似乎那刀太過沉重,單手提不起一般,但這麼一來,左手手掌心也燒得嗤嗤聲響。餘人皆盡駭然,一呆之下,但見那老者雙手捧著單刀,向外狂奔。白袍客冷笑道:「有這等便宜事?」手臂一長,已抓住了他背心。那老者順手回掠,將寶刀揮了過來。刀鋒未到,便已熱氣撲面,白袍客的鬢髮眉毛都捲曲起來。他不敢擋架,手上勁力一送,將老者連人帶刀擲向洪爐。
俞岱岩本覺得這干人個個兇狠悍惡,事不關己,也就不必出手。斯時見老者命在頃刻,只要一入爐中,立時化成焦炭,終究救命要緊,當即縱身高躍,一轉一折,在半空中伸下手來,抓住那老者的髮髻一提,輕輕巧巧的落在一旁。白袍客和長白三禽早見他站在一旁,一直無暇理會,突然見他顯示了這手上乘輕功,盡皆吃驚。白袍客長眉上揚,問道:「這一手便是聞名天下的『梯雲縱』麼?」俞岱岩聽他叫出了自己這路輕功的名目,先是微微一驚,跟著不自禁的暗感得意:「我武當派功夫名揚天下,聲威遠播。」說道:「不敢請教尊駕貴姓大名?在下這點兒微末功夫,何足道哉?」那白袍客道:「很好很好,武當派的輕功果然是有兩下子。」口氣甚是傲慢。
俞岱岩心頭有氣,卻不發作,說道:「尊駕途中一舉手而斃海沙派高手,這份功夫神出鬼沒,更令人莫測高深。」那人心頭一凜,暗想:「這事居然叫你看見了,我卻沒瞧見你啊。不知你這小子當時躲在何處?」淡淡的道:「不錯,我這門武功,旁人原是不易領會,別說閣下,便是武當派掌門人張老頭兒,也未必懂得。」
俞岱岩聽那白袍客辱及恩師,這口氣如何忍得下去?可是武當派弟子自來講究修心養性的功夫,心想:「他有意挑釁,不知存著甚麼心?此人功夫怪異,不必為了幾句無禮的言語為本門多樹強敵。」當下微微一笑,說道:「天下武學無窮無盡,正派邪道,千千萬萬,武當派所學原只滄海一栗。如尊駕這等功夫,似少林而非少林,只怕本師多半不識。」這句話雖說得客氣,骨子中含義,卻是說武當派實不屑懂得這些旁門左道的武功。那人聽到他「似少林而非少林」那七字,臉色立變。他二人言語針鋒相對。那南首老者赤手握著一柄燒得熾熱的單刀,皮肉焦爛,幾已燒到骨骼,東首西首兩個老者躬身蓄勢,均想俟機奪刀。突然間呼的一聲響,南首那老者揮動單刀,向外急闖。他這一刀在身前揮動,不是向著何人而砍,但俞岱岩正站在他身前,首當其衝。他沒料到自己救了這老者的性命,此人竟會忽施反噬,急忙躍起,避過刀鋒。那老者雙手握住刀柄,發瘋般亂砍亂揮,沖了出去。白袍客和其餘兩個老者忌憚刀勢凌厲,不敢硬擋,連聲呼叱,隨後追去。那提刀老者跌跌撞撞的衝出了大門,突然間腳下一個踉蹌,向前仆跌,跟著一聲慘呼,似乎突然身受重傷。
白袍客和另外兩個老者一齊縱身過去,同時伸手去搶單刀,但不約而同的叫了出來,似乎猛地里被甚麼奇蛇毒蟲所咬中一般。那白袍客只打個跌,跟著便躍起身來,急向外奔,那三個老者卻在地下不住翻滾,竟爾不能站起。俞岱岩見了這等慘狀,正要躍出去救人,突然一凜,想起海沙派在屋外撒鹽的情景,此時屋周均是毒鹽,自己也無法出去了,游目四顧,見大門內側左右各放著一張長凳,當即伸手抓起,將兩凳豎直,一躍而上,雙腳分別勾著一隻長凳,便似踩高蹺一般踏著雙凳走了出去。但見三個老者長聲慘叫,不停的滾來滾去。俞岱岩扯下一片衣襟裹在手上,長臂抓起了那懷抱單刀的老者後心,腳踩高蹺,向東急行。這一下大出海沙派眾人意料之外,眼見便可得手,卻斜刺里殺出個人來將寶刀搶走,眾人紛紛湧出,大聲呼叱,鋼鏢袖箭,十餘般兵器齊向俞岱岩後心射去。
俞岱岩雙足使勁,在兩張長凳上一蹬,向前竄出丈許,暗器盡皆落空。他腳上勾了長凳,雙足便似加長了四尺,只跨出四五步,早將海沙派諸人遠遠拋在後面,耳聽得各人大呼追來,俞岱岩提著那老者縱身躍起,雙足向後反踢,兩張長凳飛了出去。但聽得砰砰兩響,跟著三四人大聲呼叫,顯是為長凳擊中。就這麼阻得一阻,俞岱岩已奔出十餘丈外,手中雖提著一人,卻越奔越遠,海沙派諸人再也追不上了。俞岱岩急趕一陣,耳聽得潮聲澎湃,後面無人追來,問道:「你怎樣了?」那老者哼了一聲,並不回答,跟著呻吟一下。俞岱岩尋思:「他身上沾滿毒鹽,先給他洗去要緊。」於是走到海邊,將他在淺水處浸了下去。海水碰上他手中燙熱的單刀,嗤嗤聲響,白煙冒起。那老者半昏半醒,在海水中浸了一陣,爬不起來。俞岱岩正要伸手去拉他,忽然一個大浪打來,將那老者衝上了沙灘。
俞岱岩道:「現下你已脫險,在下身有要事,不能相陪,咱們便此別過。」那老者撐起身來,說道:「你……怎地……不搶這把寶刀?」俞岱岩一笑,道:「寶刀縱好,又不是我的,我怎能橫加搶奪?」那老者心下大奇,不能相信,道:「你……你到底有何詭計,要怎樣炮製我?」俞岱岩道:「我跟你無怨無仇,炮製你幹麼?我今夜路過此處,見你中毒受傷,因此出手相救。」那老者搖了搖頭,厲聲道:「我命在你手,要殺便殺。若想用甚麼毒辣手段加害,我便是死了,也必化成厲鬼,放你不過。」俞岱岩知他受傷後神智不清,也不去跟他一般見識,只是微微一笑,正要舉步走開,海中又是一個大浪打上海灘。那老者呻吟一聲,伏在海水之中,只是發顫。
俞岱岩心想,救人須救徹,這老者中毒不輕,我若於此時舍他而去,他還得葬身海底,於是伸手抓住他背心,提著他走上一個小丘,四下眺望,見東北角一塊突出的山岩之上有一間屋子,瞧模樣似是一所廟宇,當下抱著那老者奔了過去,凝目看屋前扁額,隱約可見是「海神廟」三字。推門進去,見這海神廟極是簡陋,滿地塵土,廟中也無廟祝。於是將那老者放在神像前的木拜墊上,他懷中火折已被海水打濕,當下在神台上摸索,找到火絨火石,燃點了半截蠟燭,看那老者時,只見他滿面青紫,顯是中毒已深,從懷中取出一粒「天心解毒丹」來,說道:「你服了這粒解毒丹藥。」
那老者本來緊閉雙目,聽他這麼說,睜眼說道:「我不吃你害人的毒藥。」俞岱岩脾氣再好,這時也忍不住了,長眉一挑,說道:「你道我是誰?武當門下豈能幹害人之事?這是一粒解毒丹藥,只是你身中劇毒,這丹藥也未必能夠解救,但至少可延你三日之命。你還是將這把刀送去給海沙派,換得他們的本門解藥救命罷。」那老者斗然間站起身來,厲聲道:「誰想要我的屠龍刀,那是萬萬不能。」俞岱岩道:「你性命也沒有了,空有寶刀何用?」那老者顫聲道:「我寧可不要性命,屠龍刀總是我的。」說著將刀牢牢抱著,臉頰貼著刀鋒,當真是說不出的愛惜,一面卻將那粒「天心解毒丹」吞入了肚中。
俞岱岩好奇心起,想要問一問這刀到底有甚麼好處,但見這老者雙眼之中充滿著貪婪兇狠的神色,宛似飢獸要擇人而噬,不禁大感厭惡,轉身便出。忽聽得那老者厲聲喝道:「站住!你要到哪裡去?」俞岱岩笑道:「我到哪裡去,你又管得著麼?」說著揚長便走。
沒行得幾步,忽聽那老者放聲大哭,俞岱岩轉過頭來,問道:「你哭甚麼了?」那老者道:「我千辛萬苦的得到了屠龍寶刀,但轉眼間性命不保,要這寶刀何用?」俞岱岩「嗯」了一聲,道:「你除了以此刀去換海沙派的獨門解藥,再無別法。」那老者哭道:「可是我捨不得啊,我捨不得啊。」這神態在可怖之中帶著三分滑稽。俞岱岩想笑,卻笑不出來,隔了一會,說道:「武學之士,全憑本身功夫克敵制勝,仗義行道,顯名聲於天下後世。寶刀寶劍只是身外之物,得不足喜,失不足悲,老丈何必為此煩惱?」那老者怒道:「『武林至尊,寶刀屠龍,號令天下,莫敢不從!』這話你聽見過麼?」
俞岱岩啞然失笑,道:「這幾句話我自然聽見過,下面還有兩句呢,甚麼『倚天不出,誰與爭鋒?』那說的是幾十年前武林中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又不是真的說甚麼寶刀。」那老者問道:「甚麼驚天動地的大事?」
俞岱岩道:「那是當年神鵰大俠楊過殺死蒙古皇帝蒙哥,大大為我漢人出了一口胸中惡氣。自此楊大俠有甚麼號令,天下英雄『莫敢不從』。『龍』便是蒙古皇帝,『屠龍』便是殺死蒙古皇帝。難道世間還真有龍之一物麼?」
那老者冷笑道:「我問你,當年楊過大俠使甚麼兵刃?」俞岱岩一怔,道:「我曾聽師父說,楊大俠斷了一臂,平時不用兵刃。」那老者道:「是啊,楊大俠怎生殺死蒙古皇帝的?」俞岱岩道:「他投擲石子打死蒙哥,此事天下皆知。」那老者大是得意,道:「楊大俠平時不用兵刃,殺蒙古皇帝用的又是石子,那麼『寶刀屠龍』四字從何說起?」
這一下問得俞岱岩無言可答,隔了片刻,才道:「那多半是武林中說得順口而已,總不能說『石頭屠龍』啊,那豈不難聽?」那老者冷笑道:「強辭奪理,強辭奪理!我再問你,『倚天不出,誰與爭鋒?』這兩句話,卻又作何解釋?」俞岱岩沉吟道:「我不知道。『倚天』也許是一個人罷?聽說楊大俠的武功學自他的妻子,那麼『倚天』或許便是他夫人的名字,又或是死守襄陽的郭靖郭大俠。」
那老者道:「是嗎?我料你說不上來了,只好這麼一陣胡扯。我跟你說,『屠龍』是一把刀,便是這把屠龍刀,『倚天』卻是一把劍,叫做倚天劍。這六句話的意思是說,武林中至尊之物,是屠龍刀,誰得了這把刀,不管發施甚麼號令,天下英雄好漢都要聽令而行。只要倚天劍不出,屠龍刀便是最厲害的神兵利器了。」俞岱岩將信將疑,道:「你將刀給我瞧瞧,到底有甚麼神奇?」那老者緊緊抱住單刀,冷笑道:「你當我是三歲小孩嗎?想騙我的寶刀。」他中毒之後,本已神疲力衰,全仗服了俞岱岩的一粒解毒丹藥,這才振奮了起來,這時一使勁,卻又呻吟不止。俞岱岩笑道:「不給瞧便不給瞧,你雖得了屠龍寶刀,卻號令得動誰?難道我見你懷裡抱著這樣一把刀,便非聽你的話不可嗎?當真是笑話奇談。你本來好端端地,卻去信了這些荒誕不經的鬼話,到頭來枉自送了性命,還是執迷不悟。你既號令我不得,便可知這刀其實無甚奇處。」那老者呆了半晌,做聲不得,隔了良久,才道:「老弟,咱們來訂個約,你救我性命,我將寶刀的好處分一半給你。」俞岱岩仰天大笑,說道:「老丈,你可把我武當派瞧得忒也小了。扶危濟困,乃是我輩分內之事,豈難道是貪圖報答?你身上沾了毒鹽,我卻不知鹽中放的是甚麼毒藥,你只有去求海沙派解救。」那老者道:「我這把屠龍刀,是從海沙派手中盜出來的,他們恨我切骨,豈肯救我?」俞岱岩道:「你既將刀交還,怨仇即解,他們何必傷你性命?」
那老者道:「我瞧你武功甚強,大有本事到海沙派去將解藥盜來,救我性命。」俞岱岩道:「一來我身有要事,不能耽擱;二來你去偷盜人家寶刀,是你的不是,我怎能顛倒是非?老丈,你快快去找海沙派的人罷!再有耽擱,毒性發作起來,那便來不及了。」那老者見他又是舉步欲行,忙道:「好罷,我再問你一句話,你提著我身子之時,可覺到有甚麼異樣?」俞岱岩道:「我確有些兒奇怪,你身子瘦瘦小小,卻有二百來斤重,不知是甚麼緣故,又沒見你身上負有甚麼重物。」
那老者將屠龍刀放在地下,道:「你再提一下我的身子。」俞岱岩抓住他肩頭向上一提,手中登時輕了,只不過八十來斤,心下恍然:「原來這小小一柄單刀,竟有一百多斤之重,確是有點古怪,不同凡品。」將老者放下,說道:「這把刀倒是很重。」那老者忙又將屠龍刀牢牢抱住,說道:「豈僅沉重而已。老弟,你尊姓俞還是姓張?」俞岱岩道:「敝姓俞,草字岱岩,老丈何以得知?」那老者道:「武當派張真人收有七位弟子,武當七俠中宋大俠有四十來歲,殷莫兩位還不到二十歲,餘下的二三兩俠姓俞,四五兩俠姓張,武林中誰人不知。原來是俞三俠,怪不得這麼高的功夫。武當七俠威震天下,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俞岱岩年紀雖然不大,卻也是老江湖了,聽他這般當面諂諛,知他不過有求於己,心中反生厭惡之感,說道:「老丈尊姓大名?」那老者道:「小老兒姓德,單名一個成字,遼東道上的朋友們送我一個外號,叫作海東青。」那海東青是生於遼東的一種大鷹,兇狠鷙惡,捕食小獸,是關外著名的猛禽。俞岱岩拱手道:「久仰,久仰。」抬頭看了看天色。德成知他急欲動身,若非動以大利,不能求得他伸手救命,說道:「你不懂得那『號令天下,誰敢不從』這八個字的含義,只道是誰捧著屠龍刀,只須張口發令,人人便得聽從。不對,不對,這可全盤想錯了。」他剛說到這裡,俞岱岩臉上微微變色,右手伸出一揮,噗的一聲輕響,搧滅了神台上的蠟燭,低聲道:「有人來啦!」德成內功修為遠不如他,卻沒聽見有何異聲,正遲疑間,只聽得遠處幾聲呼哨,有人相互傳呼,奔向廟來。德成驚道:「敵人追來啦,咱們快從廟後退走。」俞岱岩道:「廟後也有人來。」德成道:「不會罷……」俞岱岩道:「德老丈,來的是海沙派人眾,你正好向他們討取解藥。在下可不願趕這淌渾水了。」德成伸出左手,牢牢抓住他的手腕,顫聲道:「俞三俠,你萬萬不能舍我而去,你萬萬不能……」俞岱岩只覺他五根手指其寒如冰,緊緊嵌入了自己手腕肉里,當下手腕一翻,使半招「九轉丹成」,轉了個圈子,登時將他五指甩落。這時只聽得一路腳步之聲,直奔到廟外,跟著砰的一響,有人伸足踢開了廟門,接著刷刷聲響,有甚麼細碎物事從黑暗中擲了進來,俞岱岩身子一縮,縱到了海神菩薩的神像後面。但聽得德成「啊」的一聲低哼,跟著刷刷數聲,暗器打中了他身上,接著又落在地下。那些暗器一陣接著一陣,毫不停留的撒進來。俞岱岩心想:「這是海沙派的毒鹽。」接著聽得屋頂上喀啦、喀啦幾聲,有人躍上屋頂揭開瓦片,又向下投擲毒鹽。俞岱岩曾眼見那白袍客和長白三禽身受毒鹽之害,那白袍客武功著實了得,但一沾毒鹽,立即慘呼逃走,可見此物極是厲害。毒鹽在小廟中瀰空飛揚,心知再過片刻,非沾上不可,情急之下,數拳擊破神像背心,縮著身子溜進了神像肚腹之中,登時便如穿上了一層厚厚的泥土外衣,毒鹽雖多,卻已奈何他不得。只聽得廟外海沙派人眾大聲商議起來:「點子不出聲,多半是暈倒了。」「那年輕的點子手腳好硬,再等一回,何必性急?」「就怕他溜了,不在神廟裡。」只聽得有人喝道:「喂,吃橫樑的點子,乖乖出來投降罷。」
正亂間,忽聽得遠處馬蹄聲響,十餘匹快馬急馳而來。蹄聲中有人朗聲叫道:「日月光照,鷹王展翅。」廟外海沙派人眾立時寂靜無聲,過了片刻,有人顫聲道:「是天……天鷹教,大伙兒快走……」話猶未畢,馬蹄聲已止在廟外。海沙派有人悄聲道:「走不了啦!」
只聽得腳步聲響,有數人走進廟來。俞岱岩藏身神像腹中,卻也感到有點光亮,想是來人持有火把燈籠。過了一會,有人問道:「大家知道我們是誰了?」海沙派中數人同聲答道:「是,是,各位是天鷹教的朋友。」那人道:「這位是天鷹教天市堂李堂主。他老人家等閒也不出來,今兒算你們運氣好,見到他老人家一面。李堂主問你們,屠龍刀在哪裡,好好獻了出來,李堂主大發慈悲,你們的性命便都饒了。」只聽海沙派中一人道:「是他……他盜去了的,我們正要追回來,李……堂主……」
天鷹教那人道:「喂,那屠龍刀呢?」這句話顯然是對著德成說的了,德成卻不答話,跟著噗的一聲響,有人倒在地下。幾個人叫了起來:「啊喲!」
天鷹教那人道:「這人死了,搜他身邊。」但聽得衣衫悉率之聲,又有人體翻轉之聲。天鷹教那人道:「稟報堂主,這人身邊無甚異物。」海沙派中領頭的人顫聲道:「李堂……堂主,這寶刀明明是……是他盜去的,我們決不敢隱瞞……」聽他聲音,顯是在李堂主威嚇的眼光之下,驚得心膽俱裂。俞岱岩心想:「那把刀德成明明握在手中,怎地會不見了?」只聽天鷹教那人道:「你們說這刀是他盜去的,怎會不見?定是你們暗中藏了起來。這樣罷,誰先把真相說了出來,李堂主饒他不死。你們這群人中,只留下一人不死,誰先說,誰便活命。」廟中寂靜一片,隔了半晌,海沙派的首領說道:「李堂主,我們當真不知,是天鷹教要的物事,我們決不敢留……」李堂主哼了一聲,並不答話,他那下屬說道:「誰先稟報真相,就留誰活命。」過了一會兒,海沙派中無一人說話。突然一人叫道:「我們前來奪刀,還沒進廟,你們就到了。是你們天鷹教先進海神廟,我們怎能得刀?你既然一定不信,左右是個死,今日跟你拚了。這又不是天鷹教的東西,這般強橫霸道,瞧你們……」一句話沒說完,驀地止歇,料是送了性命。只聽另一人顫聲道:「適才有個三十歲左右的漢子,救了這老兒出來,那漢子輕功甚是了得,這會兒卻已不知去向,那寶刀定是給他搶去了。」李堂主道:「各人身上查一查!」數人齊聲答應。只聽得殿中悉率聲響,料是天鷹教的人在眾鹽梟身上搜檢。李堂主道:「多半便是那漢子取了去。走罷!」但聽腳步聲響,天鷹教人眾出了廟門,接著蹄聲向東北方漸漸遠去。俞岱岩不願捲入這樁沒來由的糾紛之中,要待海沙派人眾走了之後這才出來,但等了良久,廟中了無聲息,海沙派人眾似乎突然間不知去向。他從神像後探頭出來一望,只見二十餘名鹽梟好端端的站著,只是一動不動,想是都給點了穴道。他從神像腹中躍了出來,這時地下遺下的火把兀自點燃,照得廟中甚是明亮,只見海沙派眾人臉色陰暗可怖,暗想:「那天鷹教不知是甚麼教派,怎地沒聽說過?這些海沙派的人眾本來也都不是好相與的。一遇上天鷹教卻便縛手縛腳。當真是惡人尚有惡人磨了。」伸手到身旁那人的「華蓋穴」上一推,想替他解開穴道。哪知觸手僵硬,竟是推之不動,再一探他鼻息,早已沒了呼吸,原來已被點中了死穴。他逐一探察,只見海沙派二十餘條大漢均已死於非命,只一人委頓在地,不住喘氣,自是最後那個說話之人,得蒙留下性命。俞岱岩驚疑不定:「天鷹教下毒手之時,竟沒發出絲毫聲息,這門手法好不陰毒怪異。」扶起那沒死的海沙派鹽梟來,問道:「天鷹教是甚麼教派?他們教主是誰?」一連問了幾句,那人只翻白眼,神色痴痴呆呆。俞岱岩一搭他手腕,只覺脈息紊亂,看來性命雖然留下,卻已給人使重手震斷了幾處經脈,成了白痴。這時他不驚反怒,心想:「何物天鷹派,下手竟這般毒辣殘酷?」但想對方武功甚高,自己孤身一人,實非其敵,該當先趕回武當山請示師父,查明天鷹教的來歷再說。
但見廟中白茫茫一片,猶似堆絮積雪,到處都是毒鹽,心想:「遲早會有不知情由的百姓闖了進來,非遭禍殃不可。毒鹽和屍首收拾為難,不如放一把火燒了這海神廟,以免後患。」當下將那給震斷了經脈之人拉到廟外,回進廟內,只見二十餘具屍首僵立殿上,模樣甚是詭異,卻見神台邊一屍俯伏,背上老大一灘血漬。俞岱岩微覺奇怪,抓住那屍體後領,想提起來察看,突然上身向前微微一俯,只覺這人身子重得出奇,但瞧他也只是尋常身材,並非魁梧奇偉之輩,卻何以如此沉重?提起他身子仔細看時,見他背上長長一條大傷口,伸手到傷口中一探,著手冰涼,掏出一把刀來,那刀沉甸甸的至少有一百來斤重,正是不少人拚了性命爭奪的那把屠龍刀。一凝思間,已知其理:德成臨死時連人帶刀撲將下來,砍入海沙派一名鹽梟的後心。此刀既極沉重,又是鋒銳無比,一跌之下,直沒入體。大鷹教教眾搜索各人身邊時,竟未發覺。俞岱岩拄刀而立,四顧茫然,尋思:「此刀是否真屬武林至寶,那也難說得很,看起來該算不祥之物,海東青德成和海沙派這許多鹽梟都為它枉送了性命。眼下只有拿去呈給師父,請他老人家發落。」於是拾起地下火把,往神幔上點火,眼見火頭蔓延,便即出廟。
他將屠龍刀拂拭乾淨,在熊熊大火之旁細看。但見那刀烏沉沉的,非金非鐵,不知是何物所制,先前長白三禽鼓起烈火鍛煉,但此刀竟絲毫無損,實是異物,又想:「此刀如此沉重,臨敵交手之時如何施展得開?關王爺神力過人,他的青龍偃月刀也只八十一斤。」將刀包入包袱,向德成的葬身處默祝:「德老丈,我決非貪圖此刀。但此刀乃天下異物,如落入惡人手中,助紂為虐,勢必貽禍人間。我師父一秉至公,他老人家必有妥善處置。」他將包袱負在背上,邁開步子,向北疾行。不到半個時辰,已至江邊,星月微光照映水面,點點閃閃,宛似滿江繁星,放眼而望,四下里並無船隻。沿江東下,又走一頓飯時分,只見前面燈火閃爍,有艘漁船在離岸數丈之處捕魚。俞岱岩叫道:「打漁的大哥,費心送我過江,當有酬謝。」只是那漁船相距過遠,船上的漁人似乎沒聽見他的叫聲,毫不理睬。俞岱岩吸了一口氣,縱聲而呼,叫聲遠遠傳了出去。過不多時,只見上流一艘小船順流而下,駛向岸邊,船上艄公叫道:「客官可是要過江麼?」俞岱岩喜道:「正是,相煩艄公大哥方便。」那艄公道:「請上來罷。」俞岱岩縱身上船,船頭登時向下一沉。那艄公吃了一驚,說道:「這般沉重。客官,你帶著甚麼?」俞岱岩笑道:「沒甚麼,是我身子蠢重,開船罷!」那船張起風帆,順風順水,斜向東北過江,行駛甚速。航出里許,忽聽遠處雷聲隱隱,轟轟之聲大作。俞岱岩道:「艄公,要下大雨了罷?」那艄公笑道:「這是錢塘江的夜潮,順著潮水一送,轉眼便到對岸,比甚麼都快。」
俞岱岩放眼東望,只見天邊一道白線滾滾而至。潮聲愈來愈響,當真是如千軍萬馬一般。江浪洶湧,遠處一道水牆疾推而前,心想:「天地間竟有如斯壯觀,今日大開眼界,也不枉辛苦一遭。」正瞧之際,只見一艘帆船乘浪沖至,白帆上繪著一隻黑色的大鷹,展開雙翅,似乎要迎面撲來。他想起「天鷹教」三字,心下暗自戒備。
突然之間,那艄公猛地躍起,跳入江心,霎時間不見了蹤影。小船無人掌舵,給潮水一衝,登時打起圈了來,俞岱岩忙搶到後梢去把舵,便在此時,那黑鷹帆船砰的一聲,撞正小船。帆船的船頭包以堅鐵,一撞之下,小船船頭登時破了一個大洞,潮水猛湧進來。俞岱岩又驚又怒:「你天鷹教好奸!原來這艄公是你們的人,賺我來此。」眼見小船已不能乘坐,縱身高躍,落向帆船的船頭。
這時剛好一個大浪涌到,將帆船一拋,憑空上升丈余。俞岱岩身在半空,帆船上升,他變成落到了船底,危急中提一口真氣,左掌拍向船邊。一借力,雙臂急振,施展「梯雲縱」輕功,跟著又上竄丈余,終於落上了帆船船頭。但見艙門緊團,不見有人。俞岱岩叫道:「是天鷹教的朋友嗎?」他連說兩遍,船中無人答話。他伸手去推艙門,觸手冰涼,那艙門竟是鋼鐵鑄成,一推之下,絲毫不動。俞岱岩勁貫雙臂,大喝一聲,雙掌推出,喀喇一響,鐵門仍是不開,但鐵門與船艙邊相接的鉸鏈卻給他掌力震落了。鐵門搖晃了幾下,只須再加一掌,便能擊開。
只聽得艙中一人說道:「武當派梯雲縱輕功,震山掌掌力,果然名下無虛。俞三俠,請你把背上的屠龍刀留下,我們送你過江。」話雖說得客氣,語意腔調卻十分傲慢,便似發號施令一般。俞岱岩尋思:「不知他如何知道我的姓名。」那人又道:「俞三俠,你心中奇怪,何以我們知道你的大名,是不是?其實一點也不希奇,這梯雲縱輕功和震山掌掌力,除了武當高手,又有誰能使得這般出神入化?俞三俠來到江南,我們天鷹教身為地主,沿途沒接待招呼,還得多多擔代啊。」俞岱岩倒覺不易回答,便道:「尊駕高姓大名,便請現身相見。」那人道:「天鷹教跟貴派無親無故,沒怨沒仇,還是不見的好。請俞三俠將屠龍刀放在船頭,我們這便送你過江。」俞岱岩氣往上沖,說道:「這屠龍刀是貴教之物嗎?」那人道:「這倒不是。此刀是武林至尊,天下武學之士,哪一個不想據而有之。」俞岱岩道:「這便是了,此刀既落入在下手中,須得交到武當山上,聽憑師尊發落,在下可作不得主。」那人細聲細語說了幾句話,聲音低微,如蚊子叫一般,俞岱岩聽不清楚,問道:「你說甚麼?」
艙里那人又細聲細氣的說了幾句話,聲音更加低了。俞岱岩只聽到甚麼「俞三俠……屠龍刀……」幾個字,他走上兩步,問道:「你說甚麼?」這時一個浪頭打來,將帆船直拋了上去,俞岱岩胸腹間和大腿之上,似乎同時被蚊子叮了一口。其時正當春初,本來不該有蚊蚋,但他也不在意,朗聲說道:「貴教為了一刀,殺人不少,海神廟中遺屍數十,未免下手太過毒辣。」艙中那人道:「天鷹教下手向來分別輕重,對惡人下手重,對好人下手輕。俞三俠名震江湖,我們也不能害你性命,你將屠龍刀留下,在下便奉上蚊須針的解藥。」
俞岱岩聽到「蚊須針」三字,一震之下,忙伸手到胸腹間適才被蚊子咬過的處所一按,只覺微微麻癢,明明是蚊蟲叮後的感覺,轉念一想,登時省悟:「他適才說話聲音故意模糊細微,引我走近,乘機發這細小的暗器。」想起海沙派眾鹽梟對天鷹教如此畏若蛇蠍,這暗器定是歹毒無比,眼下只有先擒住他,再逼他取出解藥救治,當下低哼一聲,左掌護面,右掌護胸,縱身便往船艙中沖了進去。
人未落地,黑暗中勁風撲面,艙中人揮掌拍出。俞岱岩右掌擊出,盛怒之下,這一掌使了十成力。兩人雙掌相交,砰的一聲,艙中人向後飛出,喀喇喇聲響,撞毀不少桌椅等物。俞岱岩但覺掌中一陣劇痛。原來適才交了這掌,又已著了道兒,對方掌心暗藏尖刺利器,雙掌一交,幾根尖刺同時穿入他掌中。對方雖在他沉重掌力下受傷不輕,但黑暗中不知敵人多寡,不敢冒險徑自搶上擒人,又即躍回船頭。只聽那人咳嗽了幾下,說道:「俞三俠掌力驚人,果是不凡,佩服啊佩服。不過在下這掌心七星釘也另有一功,咱們倒成了半斤八兩,兩敗俱傷。」
俞岱岩急忙取幾顆「天心解毒丹」服下,一抖包裹,取出屠龍寶刀,雙手持柄,呼的一聲,橫掃過去,但聽得擦的一下輕響,登時將鐵門斬成了兩截,這刀果然是鋒銳絕倫。他橫七豎八的連斬七八刀,鐵鑄的船艙遇著寶刀,便似紙糊草扎一般。艙中那人縱身躍向後梢,叫道:「你連中二毒,還發甚麼威?」俞岱岩舞刀追上,攔腰斬去。
那人見來勢兇猛,順手提起一隻鐵錨一擋,擦的一聲輕響,鐵錨從中斷截。那人向旁躍開,叫道:「要性命還是要寶刀?」俞岱岩道:「好!你給我解藥,我給你寶刀。」這時他腿上中了蚊須針之處漸漸麻癢,料知「天心解毒丹」解不了這毒,這把屠龍刀他是無意中得來,本不如何重視,於是將刀擲在艙里。那人大喜,俯身拾起,不住的拂拭摩挲,愛惜無比。那人背著月光,面貌瞧不清楚,但見他只是看刀,卻不去取解藥。俞岱岩覺得掌中疼痛加劇,說道:「解藥呢?」那人哈哈大笑,似乎聽到了滑稽之極的說話。俞岱岩怒道:「我問你要解藥,有甚麼好笑?」那人伸出左手食指,指著他臉,笑道:「嘻嘻!你這人怎地這般傻,不等我給解藥,卻將寶刀給了我?」俞岱岩怒道:「男兒一言,快馬一鞭,我答應以刀換藥,難道還抵賴不成?先給遲給不是一般?」那人笑道:「你手中有刀,我終是忌你三分。便說你打我不過,將刀往江中一拋,未必再撈得到。現下寶刀既入我手,你還想我給解藥麼?」
俞岱岩一聽,一股涼氣從心底直冒上來,自忖武當派和天鷹教無怨無仇,這人武功不低,也當是頗有身分之人,既取了屠龍刀,怎能說過的話不算話?他向來行事穩重,原不致輕易上當,只是此番一上來便失了先機,孤身陷於敵舟,料想對方既有備而來,舟中自必另行伏有幫手,又兼身中二毒,急欲換取解藥,竟爾低估了對方的奸詐凶狡,當下沉住了氣,哼了一聲,問道:「尊駕高姓大名?」
那人笑道:「在下只是天鷹教中一個無名小卒,武當派要找天鷹教報仇,自有本教教主和眾位堂主接著。再說,俞三俠今晚死得不明不白,貴教張三丰祖師便真有通天徹地之能,也未必能知俞三俠是死於何人之手。」他這般說,竟如當俞岱岩已然死了一般。俞岱岩只覺得手掌心似有千萬隻螞蟻同時咬噬,痛癢難當,當即伸手抓住了半截斷錨,心想:「我今日便是不活,也當和你拚個同歸於盡。」但聽那人嘮嘮叨叨,正自說得高興,俞岱岩猛地里一聲大喝,縱起身來,左手揮起斷錨,右手推出一掌,往那人面門胸口,同時擊了過去。那人「啊喲」一聲,橫揮屠龍刀想來擋截,百忙中卻沒想到那刀沉重異常,他順手一揮,只揮出半尺,手腕忽地一沉。以他武功,原非使不動此刀,只是運力之際沒估量到這兵刃竟如此沉重,力道用得不足,那刀直墮下去,砍向他膝蓋。那人吃了一驚,臂上使力,待要將刀挺舉起來,只覺勁風撲面,半截斷錨直擊過來。這一下威猛凌厲。決難抵擋,當下雙足使勁,一個筋斗,倒翻入江。
那人雖然避開了斷錨的橫掃,但俞岱岩右手那一掌卻終於沒有讓過,這一掌正按在他小腹之上,但覺五臟六腑一齊翻轉,撲通一聲跌入潮水之中,已是人事不知。俞岱岩吁了一口長氣,見他雖然中掌,兀自牢牢的握住那屠龍刀不放,冷笑一聲,心道:「你便是搶得了寶刀,終於葬身江底。」驀地裏白影閃動,一道白練斜入江心,捲住那人腰間,連人帶刀一起卷上船來。俞岱岩吃了一驚,順著白練的來路瞧去,只見船頭站著一個青衫瘦子,雙手交替,急速扯動白練。俞岱岩待欲縱向船頭擊敵,身上毒性發作,倒在船梢,眼前一黑,登時昏了過去。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睜開眼來時,首先見到的是一面鏢旗,旗上繡著一尾金色鯉魚,俞岱岩閉了閉眼,再睜開來時,仍是見到這面小小的鏢旗。這旗插在一隻青花碎瓷的花瓶之中,花繡金光閃閃,旗上的鯉魚在波浪中騰身跳躍,心道:「這是臨安府龍門鏢局的鏢旗啊。我到底怎麼了?」其時腦子中兀自昏昏沉沉,一片混亂,沒法多想,略一凝神,發覺自己是睡在一張擔架之上,前後有人抬著,而所處之地似乎是在一座大廳。他想轉頭一瞧左右,豈知項頸僵直,竟然不能轉動。他大駭之下,想要躍下擔架,但手足便似變成了不是自己的,空自使力,卻一動也不能動了,這才想到:「我在錢塘江上中了七星釘和蚊須針的劇毒。」
只聽得兩個人在說話。一人聲音宏大,說道:「閣下高姓?」另一人道:「你不用問我姓名,我只問你,這單鏢接是不接?」俞岱岩心道:「這人聲音嬌嫩,似是女子!」
那聲音宏大的人怫然道:「我們龍門鏢局難道少了生意,閣下既然不肯見告姓名,那麼請光顧別家鏢局去罷。」那女子聲音的人道:「臨安府只龍門鏢局還像個樣子,別家鏢局都比不上。你若作不得主,快去叫總鏢頭出來。」言下頗為無禮。那聲音宏大的人果然很不高興,說道:「我便是總鏢頭。在下另有別事,不能相陪,尊客請便罷。」
那女子聲音的人說道:「啊,你便是多臂熊都大錦……」頓了一頓,才道:「都總鏢頭,久仰久仰,我姓殷。」都大錦胸中似略感舒暢,問道:「尊客有甚麼差遣?」那姓殷的客人道:「我得先問你,你是不是承擔得下。這單鏢非同小可,卻是半分耽誤不得。」
都大錦強抑怒氣,說道:「我這龍門鏢局開設二十年來,官鏢、鹽鏢,金銀珠寶,再大的生意也接過,可從來沒出過半點岔子。」俞岱岩也聽過都大錦的名頭,知道他是少林派的俗家弟子,拳掌單刀,都有相當造詣,尤其一手連珠鋼鏢,能一口氣連發七七四十九枚鋼鏢,因此江湖上送了他一個外號,叫作多臂熊。他這「龍門鏢局」在江南一帶也是頗有名聲。只是武當、少林兩派弟子自來並不親近,因此雖然聞名,並不相識。只聽那姓殷的微微一笑,說道:「我若不知龍門鏢局名聲不差,找上門來幹麼?都總鏢頭,我有一單鏢交給你,可有三個條款。」都大錦道:「牽扯糾纏的鏢我們不接,來歷不明的鏢不接,五萬兩銀子以下的鏢不接。」他沒聽對方說三個條款,自己先說了三個條款。
那姓殷的道:「我這單鏢啊,對不起得很,可有點牽扯糾紛,來歷也不大清白,值得多少銀子,那也難說得很。我這三個條款也挺不容易辦到。第一,要請你都總鏢頭親自押送。第二,自臨安府送到湖北襄陽府。必須日夜不停趕路,十天之內送到。第三,若有半分差池,嘿嘿,別說你總鏢頭性命不保,叫你龍門鏢局滿門雞犬不留。」
只聽得砰的一聲,想是都大錦伸手拍桌,喝道:「你要找人消遣,也不能找到我龍門鏢局來!若不是我瞧你瘦骨伶仃的,身上沒三兩肉,今日先叫你吃些苦頭。」
那姓殷的「嘿嘿」兩聲冷笑,砰嘭砰嘭幾下,將一些沉重的物事接連拋到了桌上,說道:「這裡二千兩黃金,是保鏢的費用,你先收下了。」俞岱岩聽了,心下一驚:「二千兩黃金,要值好幾萬兩銀子,做鏢局的值百抽十,這幾萬兩鏢金,不知要辛苦多少年才掙得起。」俞岱岩項頸不能轉動,眼睜睜的只能望著那面插在瓶中的躍鯉鏢旗,這時大廳中一片靜寂,唯見營營青蠅,掠面飛過。只聽得都大錦喘息之聲甚是粗重,俞岱岩雖不能見他臉色,但猜想得到,他定是望著桌上那金光燦爛的二千兩黃金,目瞪口呆,心搖神馳,料想他開設鏢局,大批的金銀雖然時時見到,但看來看去,總是別人的財物,這時突然見到有二千兩黃金送到面前,只消一點頭,這二千兩黃金就是他的,又怎能不動心?過了半晌,聽得都大錦道:「殷大爺,你要我保甚麼鏢?」那姓殷的道:「我先問你。我定下的三個條款,你可能辦到?」都大錦頓了一頓,伸手一拍大腿,道:「殷大爺既出了這等重酬,我姓都的跟你賣命就是了。殷大爺的寶物幾時來?」那姓殷的道:「要你保的鏢,便是躺在擔架中的這位爺台。」此言一出,都大錦固然「咦」的一聲,大為驚訝,而俞岱岩更是驚奇無比,忍不住叫道:「我……我……」不料他張大了口,卻不出聲音,便似人在噩夢之中,不論如何使力,周身卻不聽使喚,此時全身俱廢,僅餘下眼睛未盲,耳朵未聾。只聽都大錦問道:「是……是這位爺台?」
那姓殷的道:「不錯。你親自護送,換車換馬不換人,日夜不停的趕道,十天之內送到湖北襄陽府武當山上,交給武當派掌門祖師張三丰真人。」俞岱岩聽到這句話,吁了一口長氣,心中一寬,聽都大錦道:「武當派?我們少林弟子,雖和武當派沒甚麼梁子,但是……但是,從來沒甚麼來往……這個……」那姓殷的冷冷的道:「這位爺台身上有傷,耽誤片刻,萬金莫贖。這單鏢你接便接,不接便不接。大丈夫一言而決,甚麼這個那個的?」都大錦道:「好,衝著殷大爺的面子,我龍門鏢局便接下了。」那姓殷的微微一笑,說道:「好!今日三月廿九,到四月初九,你若不將這位爺台平平安安送上武當山,我叫你龍門鏢局滿門雞犬不留!」但聽得嗤嗤聲響,十餘枚細小的銀針激射而出,釘在那隻插著鏢旗的瓷瓶之上,砰的一響,瓷瓶裂成數十片,四散飛迸。這一手發射暗器的功夫,實是駭人耳目。都大錦「啊喲」一聲驚呼。俞岱岩也是心中一凜。只聽那姓殷的喝道:「走罷!」抬著俞岱岩的人將擔架放在地上,一涌而出。過了半晌,都大錦才定下神來,走到俞岱岩跟前,說道:「這位爺台高姓大名,可是武當派的麼?」俞岱岩只是向他凝望,無法回答。但見這都總鏢頭約莫五十來歲年紀,身材魁偉,手臂上肌肉虬結,相貌威武,顯是一位外家好手。都大錦又道:「這位殷大爺俊秀文雅,想不到武功如此驚人,卻不知是哪一家哪一派的?」他連問數聲,俞岱岩索性閉上雙眼,不去理他。都大錦心下嘀咕,他自己是發射暗器的好手,「多臂熊」的外號說出來也甚響亮,但這姓殷的少年袖子一揚,數十枚細如牛毛的銀針竟將一隻大瓷瓶射得粉碎,這份功夫,實非自己所及。都大錦主持龍門鏢局二十餘年,江湖上的奇事也不知見過多少,但以二千兩黃金的鏢金來托保一個活人,別說自己手裡從未接過,只怕天下各處的鏢行也是聞所未聞。當下收起黃金,命人抬俞岱岩入房休息,隨即召集鏢局中各名鏢頭,套車趕馬,即日上道。各人飽餐已畢,結束定當,趟子手抱了鏢局裡的躍鯉鏢旗,走出鏢局大門,一展旗子,大聲喝道:「龍門鯉三躍,魚兒化為龍。」俞岱岩躺在大車之中,心下大是感慨:「我俞岱岩江湖,生平沒將保鏢護院的瞧在眼內,想不到今日遭此大難,卻要他們護送我上武當山去。」又想:「救我的這位姓殷朋友不知是誰,聽他聲音嬌嫩,似是個女子,那都總鏢頭又說他形貌俊雅,但武功卓絕,行事出人意表,只可惜我不能見他一面,更不能謝他一句。我俞岱岩若能不死,此恩必報。」一行人馬不停蹄的向西趕路,護鏢的除了都、祝、史三個鏢頭外,另有四個年輕力壯的青年鏢師。各人選的都是快馬,真便如那姓殷的所說,一路上換車換馬不換人,日夜不停的趲程趕路。當出臨安西門之時,都大錦滿腹疑慮,料得到這一路上不知要有多少場惡鬥,哪知道離浙江、過安徽、入鄂省,數日來竟是太平無事。這一日過了樊城,經太平店、仙人渡、光化縣,渡漢水來到老河口,離武當山已只一日的路程。次日未到午牌時分,已抵雙井子,去武當山已不過數十里地,一路上雖然趕得辛苦,總算沒誤了那姓殷的客人所定的期限,剛好於四月初九抵達武當山。這些日來埋頭趕路,大伙兒人人都擔著極重的心事。直到此時,一眾鏢師方才心中大寬。其時正當春末夏初,山道上繁花迎人,殊足暢懷。都大錦伸馬鞭指著隱入雲中的天柱峰,說道:「祝三弟,近年來武當派聲勢甚盛,雖還及不上我少林派,然而武當七俠名頭響亮,在江湖上闖下了極煊赫的萬兒。瞧這天柱峰高聳入雲,常言道人傑地靈,那武當派看來當真有幾下子。」祝鏢頭道:「武當派近年聲威雖大,畢竟根基尚淺,跟少林派千餘年的道行相比,那可萬萬不及了。就憑總鏢頭這二十四手降魔掌和四十九枚連珠鋼鏢,武當派中的人便決不能有如此精純的造詣。」史鏢頭接口道:「是啊。江湖上的傳言,多半靠不住。武當七俠的聲名響是響的,但真實功夫到底如何,咱們都沒見過。只怕是江湖上一些未見過世面的鄉下佬加油添醬,將他們的本領吹上了天去。」都大錦微微一笑,他見識可比祝史二人都高得多,心知武當七俠盛名決非幸致,人家定有驚人藝業,只是他走鏢二十餘年,罕逢敵手,對自己的功夫卻也十分信得過,聽祝史二人一吹一唱的替自己捧場,這些話已不知聽了多少遍,仍是不自禁的得意。行得一程,山道漸窄,三騎已不能並肩,史鏢頭勒馬退後幾步。祝鏢頭道:「總鏢頭,待會見到武當派張三丰老道,怎生見禮啊?」都大錦道:「大家不同門派,本來都是平輩。只是張老道快九十歲啦,當今武林之中數他年紀最長。咱們尊重他是武林前輩,向他磕幾個頭,也沒甚麼。」祝鏢頭道:「依我說嘛,咱們躬身說道:『張真人,晚輩們跟你磕頭啦!』他一定伸手攔住,說道:『遠來是客,不用多禮。』咱們這幾個頭便省下啦。」都大錦微微一笑,心中卻是在琢磨大車中躺著那人到底是甚麼來歷。這人十天來不言不動,飲食便溺全要鏢行的趟子手照料。都大錦和眾鏢師談論了好幾次,總是摸不准他的身分,到底他是武當派的弟子呢?是朋友呢?還是武當派的仇敵,給人擒住了這般送上山去?都大錦離武當山近一步,心中的疑慮便深一層,尋思不久便可見到張三丰,這疑團見面就可剖明,但不知是禍是福,卻也不免惴惴。正沉吟間,忽聽得西首山道上馬蹄聲響,數匹馬奔馳而至。祝鏢頭縱馬衝上去察看。過不多時,只見斜刺里奔來六乘馬,馳到離鏢行人眾十餘丈處,突然勒馬,三乘前,三乘後,攔在當路。都大錦心下嘀咕:「真不成到了武當山下,反而出事?」低聲對史鏢頭道:「小心保護大車。」拍馬迎上前去。趟子手將躍鯉鏢旗一卷一揚,作個敬禮的姿式,叫道:「臨安府龍門鏢局道經貴地,禮數不周,請好朋友們原諒。」都大錦看那攔路的六人時,見兩人是黃冠道士,其餘四人是俗家打扮。六人身旁都懸佩刀劍兵刃,個個英氣勃勃,精神飽滿。都大錦心念一動:「這六人豈非便是武當七俠中的六俠?」縱馬上前,抱拳說道:「在下臨安府龍門鏢局都大錦,不敢請問六位高姓大名?」前邊三人中右首的是個高個兒,左頰上生著顆大黑痣,痣上留著三莖長毛,冷冷的道:「都兄到武當山來幹甚麼?」都大錦道:「敝局受人之託,送一位傷者上貴山來。要面見貴派掌門張真人。」那人道:「送一個傷者?那是誰啊?」都大錦道:「我們受一個姓殷的客官所囑,將這位身受重傷的爺台護送上武當山來。這位爺台是誰,如何受傷,中間過節,我們一概不知。龍門鏢局受人之託,忠人之事,至於客人們的私事,我們向來不加過問。」他闖蕩江湖數十年,乾的又是鏢行,行事自然圓滑,這番話把干係推得乾乾淨淨,俞岱岩是武當派的朋友也好,仇人也好,都怪不到他頭上。那臉生黑痣之人向身旁兩個同伴瞧了一眼,問道:「姓殷的客人?是怎生模樣的人物?」都大錦道:「那是一位俊雅秀美的年輕客官,發射暗器的功夫大是了得。」那生黑痣之人問道:「你跟他動過手了?」都大錦忙道:「不,不,是他自行……」一句話沒說完,攔在前面的一個禿子搶著問道:「那屠龍刀呢?是在誰的手中?」
都大錦愕然道:「甚麼屠龍刀?便是歷來相傳那『武林至尊,寶刀屠龍』麼?」那禿子似乎性子暴躁,不耐煩多講,突然翻身落馬,搶到大車之前,挑開車簾,向內張望。都大錦見他身手矯捷,一縱一落,姿式看來隱隱有些熟悉,心想:「武當創派祖師張三丰曾在我少林寺住過,他武當派功夫果然未脫我少林派的範圍,說是獨創,卻也不見得。」當下更無懷疑,問道:「各位便是名播江湖的武當七俠麼?哪一位是宋大俠?小弟久聞英名,甚是仰慕。」那面生黑痣的人道:「區區虛名,何足掛齒?都兄太謙了。」
那禿子回身上馬,說道:「他傷勢甚重,耽誤不得,我們先接了去。」那臉生黑痣的人抱拳道:「都兄遠來勞頓,大是辛苦,小弟這裡謝過。」都大錦拱手還禮,說道:「好說,好說。」那人道:「這位爺台傷勢不輕,我們先接上山去施救。」都大錦巴不得早些脫卻干係,說道:「好,那麼我們在這裡把人交給武當派了。」那人道:「都兄放心,由小弟負責便是。都兄的余金已付清了麼?」都大錦道:「早已收足。」那人從懷中取出一隻金元寶,約有二十兩之譜,長臂伸出,說道:「些些茶資,請都兄賞給各位兄弟。」都大錦推辭不受,說道:「二千兩黃金的鏢金,說甚麼都夠了,都某並不是貪得無厭之人。」那人道:「嗯,給了二千兩黃金!」他身旁二人縱馬上前,一人躍上車夫的座位,接過馬韁,趕車先行,其餘四人護在車後。那面生黑痣的人手一揚,輕輕將金元寶擲到都大錦面前,笑道:「都兄不必客氣,這便請回臨安去罷!」都大錦見元寶擲到面前,只得伸手接住,待要送還,那人勒過馬頭,急馳而去。只見五乘馬擁著一輛大車,轉過山坳,片刻間去得不見了影蹤。都大錦看那金元寶時,見上面捏出了五個指印,深入數分。黃金雖較銅鐵柔軟得多,但如此指力,卻也令人不勝駭異。都大錦呆呆的望著,心道:「武當七俠的大名,果然不是僥倖得來。我少林派中,只怕只有幾位精研金剛指力的師伯叔方有如此功力。」祝鏢頭見他瞪視金錠上的指印呆呆出神,說道:「總鏢頭,武當門下的子弟,未免太不明禮數,見了面也不通名道姓,咱們千里迢迢的趕來,到了武當山腳下,又不請上山去留膳留宿。大家武林一脈,可太不夠朋友啦。」
都大錦心中早就不滿,只是沒說出口,當下淡淡一笑,道:「省了咱們幾步路,那不好麼?少林子弟進了武當派的道觀之中,原是十分尷尬。兩位賢弟,打道回府去罷!」這一趟走鏢,雖然沒出半點岔子,但事事給人蒙在鼓裡,而有意無意之間又是處處給人折辱,武當七俠連姓名也不肯說,顯是絲毫沒將他放在眼內,都大錦越想越是不忿,暗自盤算如何方能出這一口惡氣。一行人眾原路而回,都大錦心中不快,眾鏢師和趟子手卻人人興高采烈,想起十天十夜辛苦,換來了二千兩黃金的鏢金,總鏢頭向來出手慷慨,弟兄們定可分到一筆豐厚的花紅謝禮。
行到向晚,離雙井子已不過十餘里路,祝鏢頭見都大錦神情鬱郁,說道:「總鏢頭,今日此事,那也不必介懷,山高水長,江湖上他年總有相逢之時,瞧武當七俠的威風又能使得到幾時?」都大錦嘆道:「有一件事,我心中好生懊悔。」祝鏢頭道:「甚麼事?」說到此處,忽聽得身後馬蹄聲響,一乘馬自後趕來,蹄聲得得,行得甚是悠閒,但說也奇怪,那馬卻越追越近。眾人回頭瞧時,原來那馬四腿特長,身子較之尋常馬匹高了一尺有餘,腿一長,自然走得快了。那馬是匹青驄,遍體油毛。祝鏢頭贊了句:「好馬!」又道:「總鏢頭,咱們沒甚麼幹得不對啊?」都大錦黯然道:「我是說二十五年前的事。那時我在少林寺學藝滿師。恩師留我再學五年,把一套大韋陀掌學全了。當時我年少氣盛,自以為憑著當時的本事,已足以在江湖上行走,不耐煩再在寺中吃苦,不聽恩師之言。唉,當年若能多下五年苦功,今日又怎會把甚麼武當七俠放在眼內,也不致受他們這番羞辱了……」正說到此處,那青馬從鏢隊身旁掠過,馬上乘者斜眼向都大錦和祝鏢頭打量了幾眼,臉上大有詫異之色。都大錦見有生人行近,當即住口,見馬上乘者是個二十一二歲的少年,面目俊秀,雖然略覺清癯,但神朗氣爽,身形的瘦弱竟掩不住一股剽悍之意。那少年抱拳道:「借光,借光。」他胯下青驄馬邁開長腿,越過鏢隊,一直向前去了。都大錦望著那人後影,道:「祝賢弟,你瞧這是何等樣的人物?」祝鏢頭道:「他從山上下來,說不定也是武當派的弟子了。只是他沒帶兵刃,身子又這般瘦弱,似乎不是練家子的模樣。」剛說了這句話,那少年突然圈轉馬頭,奔了回來,遠遠抱拳道:「勞駕!小弟有句話動問,請勿見怪。」都大錦見他說得客氣,便勒馬說道:「尊駕要問甚麼事?」那少年望了望趟子手中高舉著的躍鯉鏢旗,道:「貴局可是臨安府龍門鏢局麼?」祝鏢頭道:「正是!」那少年道:「請問幾位高姓大名?貴局都總鏢頭可好?」祝鏢頭雖見他彬彬有禮,但江湖上人心難測,不能逢人便吐真言,說道:「在下姓祝。朋友貴姓?和敝局都總鏢頭可是相識?」
那少年翻身下鞍,一手牽韁,走上幾步,說道:「在下姓張,賤字翠山。素仰貴局都總鏢頭大名,只是無緣得見。」他這一報名自稱「張翠山」,都大錦和祝、史二鏢頭都是一驚。張翠山在武當七俠中名列第五。近年來武林中多有人稱道他的大名,均說他武功極是了得,想不到竟是這樣一個文質彬彬、弱不禁風的少年。都大錦將信將疑,縱馬上前,道:「在下便是都大錦,閣下可是江湖上人稱『銀鉤鐵劃』的張五俠麼?」那少年微笑道:「甚麼俠不俠的,都總鏢頭言重了。各位來到武當,怎地過門不入?今日正是家師九十壽誕之期,倘若不耽誤各位要事,便請上山去喝杯壽酒如何?」都大錦聽他說得誠懇,後想:「武當七俠人品怎地如此大不相同?那六人傲慢無禮,這位張五俠卻十分的謙和可親。」於是也躍下馬來,笑道:「倘若令師兄也如張五俠這般愛朋友,我們這時早在武當山上了。」張翠山道:「怎麼?總鏢頭見過我師兄了?是哪一個?」都大錦心想:「你真會做戲,到這時還在假作痴呆。」說道:「在下今日運氣不差,一日之間,武當七俠人人都會遍了。」張翠山「啊」的一聲,呆了一呆,問道:「我俞三哥你也見到了麼?」都大錦道:「俞岱岩俞三俠麼?我可不知哪一位是俞三俠。只是六個人一起見了,俞三俠總也在內。」張翠山道:「六個人?這可奇了?是哪六個啊?」都大錦怫然道:「你這幾位師兄弟不肯通名道姓,我怎知道?閣下既是張五俠,那六位自然是宋大俠以至莫七俠六位了。」他說到每個「俠」字,都頓了一頓,聲音拖長,頗含譏諷之意。但張翠山正自思索,並沒察覺,又問:「都總鏢頭當真見了?」都大錦道:「不但是我見了,我這鏢行一行人數十對眼睛,齊都見了。」張翠山搖頭道:「那決計不會,宋師哥他們今日一直在山上紫霄宮侍奉師父,沒下山一步。師父和宋師哥見俞三哥過午還不上山,命小弟下山等候,怎地都鏢頭會見到宋師哥他們?」
都大錦道:「那位臉頰上生了一顆大黑痣,痣上有三莖長毛的,是宋大俠呢?還是俞二俠?」張翠山一楞,道:「我師兄弟之中,並無一人頰上有痣,痣上生毛。」
都大錦聽了這幾句話,一股涼氣從心底直冒上來,說道:「那六人自稱是武當六俠,既在武當山下現身,其中又有兩個是黃冠道人,我們自然……」張翠山插口道:「我師父雖是道人,但他所收的卻都是俗家弟子。那六人自稱是『武當六俠』麼?」都大錦回思適才情景,這才想起,是自己一上來便把那六人當作武當六俠,對方卻並無一句自表身分的言語,只是對自己的誤會沒加否認而已,不禁和祝史二鏢頭面面相覷,隔了半晌,才道:「如此說來,這六人只怕不懷好意,咱們快追!」說著翻身上馬,撥過馬頭,順著上坡的山路急馳。張翠山也跨上了青驄馬。那馬邁開長腿,不疾不徐的和都大錦的坐騎齊肩而行。張翠山道:「那六人混冒姓名,都兄便由得他們去罷!」都大錦氣喘喘的道:「可是那人呢?俺受人重囑,要將那人送上武當山來交給張真人。這六人假冒姓名,接了那個人去,只怕……只怕事情要糟……」張翠山道:「都兄送誰來給我師父?那六人接了誰去?」
都大錦催馬急奔,一面將如何受人囑託送一個身受重傷之人來到武當山之事說了。張翠山頗為詫異,問道:「那受傷之人是甚么姓名?年貌如何?」都大錦道:「也不知他姓甚名誰,他傷得不會說話,不能動彈,只剩下一口氣了。這人約莫三十左右年紀。」跟著說了俞岱岩的相貌模樣。張翠山大吃一驚,叫道:「這……這便是我俞三哥啊。」他雖心中慌亂,但片刻間隨即鎮定,左手一伸,勒住了都大錦的馬韁。那馬奔得正急,被張翠山這麼一勒,便即硬生生的斗地停住,再也上前不得半步,嘴邊鮮血長流,縱聲而嘶。都大錦斜身落鞍,刷的一聲,拔出了單刀,心下暗自驚疑,瞧不出此人身形瘦弱,這一勒之下,竟能立止健馬。張翠山道:「都大哥不須誤會,你千里迢迢的護送我俞三哥來此,小弟只有感激,決無別意。」都大錦「嗯」了一聲,將單刀刀頭插入鞘中,右手仍是執住刀柄。
張翠山道:「我俞三哥怎會受傷?對頭是誰?是何人請都大哥送他前來?」對這三句問話,都大錦卻是一句也答不上來。張翠山鄒起眉頭,又問:「接了我俞三哥去的人是怎生模樣?」史鏢頭口齒靈便,搶著說了。張翠山道:「小弟先趕一步。」一抱拳,縱馬狂奔。青驄馬緩步而行,已然迅疾異常,這一展開腳力,但覺耳邊風生,山道兩旁樹木不住倒退。武當七俠同門學藝,連袂行俠,當真情逾骨肉,張翠山聽得師哥身受重傷,又落入了不明來歷之人手中,心急如焚,不住的催馬,這匹駿馬便立時倒斃,那也顧不得了。
一口氣奔到了草店,那是一處三岔口,一條路通向武當山,另一條路東北而行至鄖陽。張翠山心想:「這六人若是好心送俞三哥上山,那麼適才下山時我定會撞到。」雙腿一挾,縱馬向東北追了下去。這一陣急奔,足有大半個時辰,坐騎雖壯,卻也支持不住,越跑越慢,眼見天色漸漸黑了下來,這一帶山上人跡稀少,無從打聽。張翠山不住思索:「俞三哥武功卓絕,怎會被人打得重傷?但瞧那都大錦的神情,卻又不是說謊?」眼看將至十偃鎮,忽見道旁一輛大車歪歪的倒臥在長草之中。再走近幾步,但見拉車的騾子頭骨破碎,腦漿迸裂,死在地下。張翠山飛身下馬,掀開大車的帘子,只見車中無人,轉過身來,卻見長草中一人俯伏,動也不動,似已死去多時。張翠山心中怦怦亂跳,搶將過去,瞧後影正是三師兄俞岱岩,急忙伸臂抱起。暮色蒼茫之中,只見他雙目緊閉,臉如金紙,神色甚是可怖,張翠山又驚又痛,伸過自己臉頰去挨在他的臉上,感到略有微溫。張翠山大喜,伸手摸他胸口,覺得他一顆心尚在緩緩跳動,只是時停時跳,說不定隨時都能止歇。張翠山垂淚道:「三哥,你……你怎麼……我是五弟……五弟啊!」抱著他慢慢站起身來,卻見他雙手雙足軟軟垂下,原來四肢骨節都已被人折斷。但見指骨、腕骨、臂骨、腿骨到處冒出鮮血,顯是敵人下手不久,而且是逐一折斷,下手之毒辣,實令人慘不忍睹。
張翠山怒火攻心,目眥欲裂,知道敵人離去不久,憑著健馬腳力,當可追趕得上,狂怒之下,便欲趕去廝拚,但隨即想起:「三哥命在頃刻,須得先救他性命要緊。君子報仇,十年未晚。」偏偏下山之際預擬片刻即回,身上沒帶兵刃藥物,眼看著俞岱岩這等情景,馬行顛簸、每一震盪便增加他一分痛楚。當下穩穩的將他抱在手中,展開輕功,向山上疾行。那青驄馬跟在身後,見主人不來乘坐,似乎甚感奇怪。這一日是武當派創派祖師張三丰的九十壽辰。當天一早,紫霄宮中便喜氣洋洋,六個弟子自大弟子宋遠橋以下,逐一向師父拜壽。只是七弟子之中少了個俞岱岩不到。張三丰和諸弟子知道俞岱岩做事穩重,到南方去誅滅的那個劇盜也不是如何厲害的人物,預計當可及時趕到。但等到正午,仍不見他人影。眾人不耐起來,張翠山便道:「弟子下山接三哥去。」哪知他這一去之後,也是音訊全無。按說他所騎的青驄馬腳力極快,便是直迎到老河口,也該迴轉了,不料直到酉時,仍不見回山。大廳上壽筵早已擺好,紅燭高燒,已點去了小半枝。眾人都有些心緒不寧起來。六弟子殷梨亭、七弟子莫聲谷在紫霄宮門口進進出出,也不知已有多少遍。張三丰素知這兩個弟子的性格,俞岱岩穩重可靠,能擔當大事,張翠山聰明機靈,辦事迅敏,從不拖泥帶水,到這時還不見回山,定是有了變故。宋遠橋望了紅燭,陪笑道:「師父,三弟和五弟定是遇了甚麼不平之事,因之出手干預。師父常教訓我們要積德行善,今日你老人家千秋大喜,兩個師弟干一件俠義之事,那才是最好不過的壽儀啊。」張三丰一摸長須,笑道:「嗯嗯,我八十歲生日那天,你救了一個投井寡婦的性命,那好得很啊。只是每隔十年才做一件好事,未免叫天下人等得心焦。」五個弟子一齊笑了起來。張三丰生性詼諧,師徒之間也常說笑話。四弟子張松溪道:「你老人家至少活到二百歲,我們每十年干樁好事,加起來也不少啦。」七弟子莫聲谷笑道:「哈哈,就怕我們七個弟子沒這麼多歲數好活……」
他一言未畢,宋遠橋和二弟子俞蓮舟一齊搶到滴水檐前,叫道:「是三弟麼?」只聽得張翠山道:「是我!」聲音中帶著嗚咽。只見他雙臂橫抱一人,搶了進來,滿臉血污混著汗水,奔到張三丰面前一跪,泣不成聲,叫道:「師父,三……三哥受人暗算……」眾人大驚之下,只見張翠山身子一晃,向後便倒。他這般足不停步的長途奔馳,加之心中傷痛,終於支持不住,一見到師父和眾同門,竟自暈去。
宋遠橋和俞蓮舟知張翠山之暈,只是心神激盪,再加疲累過甚,三師弟俞岱岩卻是存亡未卜,兩人不約而同的伸手將俞岱岩抱起,只見他呼吸微弱,只剩下遊絲般一口氣。張三丰見愛徒傷成這般模樣,胸中大震,當下不暇詢問。奔進內堂取出一瓶「白虎奪命丹」。丹瓶口本用白蠟封住,這時也不及除蠟開瓶,左手兩指一捏,瓷瓶碎裂,取出三粒白色丹藥,餵在俞岱岩嘴裡。但俞岱岩知覺已失,哪裡還會吞咽?張三丰雙手食指和拇指虛拿,成「鶴嘴勁」勢,以食指指尖點在俞岱岩耳尖上三分處的「龍躍竅」,運起內功,微微擺動。以他此時功力,這「鶴嘴勁點龍躍竅」使將出來,便是新斷氣之人也能還魂片刻,但他手指直擺到二十下,俞岱岩仍是動也不動。張三丰輕輕嘆了口氣,雙手捏成劍訣,掌心向下,兩手雙取俞岱岩「頰車穴」。那「頰車穴」就在腮上牙關緊閉的結合之處,張三丰陰手點過,立即掌心向上,翻成陽手,一陰一陽,交互變換,翻到第十二次時,俞岱岩終於張開了口,緩緩將丹藥吞入喉中。殷梨亭和莫聲谷一直提心弔膽,這時「啊」的一聲,同時叫了出來。
但俞岱岩喉頭肌肉僵硬,丹藥雖入咽喉,卻不至腹。張松溪便伸手按摩他喉頭肌肉。張三丰隨即伸指閉了俞岱岩肩頭「缺盆」、「俞府」諸穴,尾脊的「陽關」、「命門」諸穴,讓他醒轉之後,不致因四肢劇痛而重又昏迷。
宋遠橋和俞蓮舟平素見師父無論遇到甚麼疑難驚險大事,始終泰然自若,但這一次雙手竟然微微發顫,眼神中流露出惶惑之色,兩人均知三師弟之傷,實是非同小可。過不多時,張翠山悠悠醒轉,叫道:「師父,三哥還能救麼?」張三丰不答,只道:「翠山,世上誰人不死?」只聽得腳步聲響,一個小童進來報道:「觀外有一干鏢客求見祖師爺,說是臨安府龍門鏢局的都大錦。」張翠山霍地站起,滿臉怒色,喝道:「便是這廝!」縱身出去,只聽得門外嗆啷啷幾聲響,兵刃落地。殷梨亭和莫聲谷正要搶出去相助師兄,只見張翠山右手抓住一條大漢的後心,提了進來,往地下重重一摔,怒道:「都是這廝壞的大事!」莫聲谷聽是這人害得三師哥如此重傷,伸腳便往都大錦身上踢去。宋遠橋低喝:「且慢!」莫聲谷當即收腳。只聽得門外有人叫道:「你武當派講理不講?我們好意求見,卻這般欺侮人麼?」宋遠橋眉頭微皺,伸手在都大錦後肩和背心拍了幾下,解開張翠山點了他的穴道,說道:「門外客人不須喧譁,請稍待片刻,自當分辨是非。」這兩句話語氣威嚴,內力充沛。祝史兩鏢頭聽了,登時氣為之懾,只道是張三丰出言喝止,哪裡還敢羅唣?
宋遠橋道:「五弟,三弟如何受傷,你慢慢說,不用氣急。」張翠山向都大錦狠狠瞪了一眼,才將龍門鏢局如何受託護送俞岱岩來武當山、卻給六個歹人冒名接去之事說了。宋遠橋見都大錦這等功夫,早知決非傷害俞岱岩之人,何況既敢登門求見,自是心中不虛,當下和顏悅色的向都大錦詢問經過。都大錦一一照實而說,最後慘然道:「宋大俠,我姓都的辦事不周,累得俞三俠遭此橫禍,自是該死。我們臨安滿局子的老小,此時還不知性命如何呢。」
張三丰一直雙掌貼著俞岱岩「神藏」「靈台」兩穴,鼓動內力送入他體內,聽都大錦說到這裡,忽道:「蓮舟,你帶同聲谷,立即動身去臨安,保護龍門鏢局的老小。」俞蓮舟答應了,心中一怔,但即明白師父慈悲之心,俠義之懷,那姓殷的客人既然說過,這件事中途若有半分差池,要殺得他們龍門鏢局滿門雞犬不留,這雖是一句恫嚇之言,但都大錦等好手均出外走鏢,倘若鏢局中當真有甚麼危難,卻是無人抵擋。張翠山道:「師父,這姓都的胡塗透頂,三師哥給他害成這個樣子,咱們不找他麻煩,也就是了,怎能再去保護他的家小?」張三丰搖了搖頭,並不答話。宋遠橋道:「五弟,你怎地心胸這般狹窄?都總鏢頭千里奔波,為的是誰來?」張翠山冷笑道:「他還不是為了那二千兩黃金。難道他對俞三哥還存著甚麼好心?」都大錦一聽,登時滿臉通紅,但拊心自問,所以接這趟鏢,也確是為了這筆厚酬。
宋遠橋喝道:「五弟,對客人不得無禮,你累了半天,快去歇歇罷!」武當門中,師兄威權甚大,宋遠橋為人端嚴,自俞蓮舟以下,人人對他極是尊敬,張翠山聽他這麼一喝,不敢再作聲了,但關心俞岱岩的傷勢,卻不去休息。宋遠橋道:「二弟,師父有命,你就同七弟連夜動程,事情緊急,不得耽誤。」俞蓮舟和莫聲谷答應了,各自去收拾衣物兵刃。都大錦見俞莫二人要趕赴臨安去保護自己家小,心中一股說不出的滋味,抱拳向張三丰道:「張真人,晚輩的事,不敢驚動俞莫二俠,就此告辭。」
宋遠橋道:「各位今晚請在敝處歇宿,我們還有一些事請教。」他說話聲音平平淡淡,但自有一股威嚴,教人無法抗拒。都大錦只得默不作聲,坐在一旁。
俞蓮舟和莫聲谷拜別師父,依依不捨的望了俞岱岩幾眼,下山而去。兩人心頭極是沉重,也不知道這一次是生離還是死別,不知日後是否還能和俞岱岩相見。
這時大廳中一片寂靜,只聽得張三丰沉重的噴氣和吸氣之聲,又見他頭頂熱氣繚繞,猶似蒸籠一般。約莫過了半個時辰,突然俞岱岩「啊」的一聲大叫,聲震屋瓦。都大錦嚇了一跳,偷眼瞧張三丰時,見他臉上不露喜憂之色,無法猜測俞岱岩這一聲大叫主何吉凶。
張三丰緩緩的道:「松溪、梨亭,你們抬三哥進房休息。」張松溪和殷梨亭抬了傷者進房,回身出來。殷梨亭忍不住問道:「師父,三哥的武功能全部復原嗎?」張三丰嘆了一口長氣,隔了半晌,才道:「他能否保全性命,要一個月後方能分曉,但手足筋斷骨折,終是無法再續。這一生啊,這一生啊……」說著悽然搖頭。殷梨亭突然哇的一聲,哭了出來。張翠山霍地跳起,拍的一聲,便打了都大錦一個耳光。這一下出手如電,都大錦忙伸手擋格,但手臂伸出時,臉上早已中掌。張翠山怒氣難以遏制,左肘彎過,往他腰眼裡撞去。這一下仍是極快,但張松溪伸掌在張翠山肩頭一推,張翠山這肘槌便落了空。都大錦向後一讓,當的一聲,一隻金元寶從他懷中落下地來。張翠山左足一挑,將金元寶挑了起來,伸手接住,冷笑道:「貪財無義之徒,人家送你一隻金元寶,你便將我三哥送給人家作踐……」話未說完,突然「咦」的一聲,瞧著金元寶上所捏出的五個指印,道:「大師哥,這……這是少林派的金剛指功夫啊。」宋遠橋接過金元寶,看了片刻,遞給師父。張三丰將金元寶翻來覆去看了幾遍,和宋遠橋對望一眼,均不說話。張翠山大聲道:「師父,這是少林派的金剛指功夫。天下再沒有第二個門派會這門功夫。你說是不是,你說是不是啊?」在這一瞬之間,張三丰想起了自己幼時如何在少林寺藏經閣中侍奉覺遠禪師,如何和崑崙三聖何足道對掌,如何被少林僧眾追捕而逃上武當,數十年間的往事,猶似電閃般在心頭一掠而過。他臉上一陣迷惘,從那金元寶上的指印看來,明明是少林派的金剛指法,張翠山說得不錯,方今之世,確是再無別個門派會這一項功夫。自己武當的功夫講究內力深厚,不練這類碎金裂石的硬功,而其餘外家門派,盡有威猛凌厲的掌力、拳力、臂力、腿力,以至頭槌、肘槌、膝槌、足槌,說到指力,卻均無這般造詣。聽得張翠山連問兩聲,若是說出真相,門下眾弟子決不肯和少林派甘休,如此武林中領袖群倫的兩大門派,相互間便要惹起極大風波了。張翠山見師父沉吟不語,已知自己所料不錯,又問:「師父,武林中是否有甚麼奇人異士,能自行練成這門金剛指力?」張三丰緩緩搖頭,說道:「少林派累積千年,方得達成這等絕技,決非一蹴而至,就算是絕頂聰明之人,也無法自創。」他頓了一頓,又道:「我當年在少林寺中住過,只是未蒙傳授武功,直到此時,也不明白尋常血肉之軀如何能練到這般指力。」宋遠橋眼中突然放出異樣光芒,大聲說道:「三弟的手足筋骨,便是給這金剛指力捏斷的。」殷梨亭「啊」的一聲,眼中淚光瑩瑩,忍不住又要流下淚來。
都大錦聽說殘害俞岱岩的人竟是少林派弟子,更是驚惶,張大了口合不攏來,過了一陣才道:「不……決計不會的,我在少林寺中學藝十餘年,從未見過這個臉生黑痣之人。」宋遠橋凝視他雙眼,不動聲色的道:「六弟,你送都總鏢頭他們到後院休息,預備酒飯,囑咐老王好好招呼遠客,不可怠慢。」殷梨亭答應了,引導都大錦一行人走向後院。都大錦還想辯解幾句,但在這情景之下,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殷梨亭安頓了眾鏢師後,再到俞岱岩房中去,只見三哥睜目瞪視,狀如白痴,哪裡還是平時英爽豪邁的模樣,不由得一陣心酸,叫了聲「三哥」,掩面奔出,沖入大廳,見宋遠橋等都坐在師父身前,於是挨著張翠山肩側坐下。張三丰望著天井中的一棵大槐樹出神,搖頭道:「這事好生棘手,松溪,你說如何?」
武當七弟子中以張松溪最是足智多謀。他平素沉默寡言,但潛心料事,言必有中,自張翠山抱了俞岱岩上山,他雖心中傷痛,但一直在推想其中的過節,這時聽師父問起,說道:「據弟子想,罪魁禍首不是少林派,而是屠龍刀。」張翠山和殷梨亭同時「啊」的一聲。宋遠橋道:「四弟,這中間的事理,你必已推想明白,快說出來再請師父示下。」張松溪道:「三哥行事穩健,對人很夠朋友,決不致輕易和人結仇。他去南方所殺的那個劇盜,是個下三濫,為武林人物所不齒,少林派決不致為了此人而下手傷害三哥。」張三丰點了點頭。張松溪又道:「三哥手足筋骨折斷,那是外傷,但在浙江臨安府已身中劇毒。據弟子想,咱們首先要去臨安查詢三哥如何中毒,是誰下的毒手?」
張三丰點了點頭,道:「岱岩所中之毒,異常奇特,我還沒想出是何種毒藥。岱岩掌心有七個小孔,腰腿間有幾個極細的針孔。江湖之上,還沒聽說有哪一位高手使這般歹毒的暗器。」宋遠橋道:「這事也真奇怪,按常理推想,發射這細小暗器而令三弟閃避不及,必是一流好手,但真正第一流的高手,怎又能在暗器上餵這等毒藥?」
各人默然不語,心下均在思索,到底哪一門哪一派的人物是使這種暗器的?過了半晌,五人面面相覷,都想不起誰來。張松溪道:「那臉生黑痣之人何以要捏斷三哥的筋骨?倘若他對三哥有仇,一掌便能將他殺了,若是要他多受些痛苦,何不斷他脊骨,傷他腰肋?這道理很明顯,他是要逼問三哥的口供。他要問甚麼呢?據弟子推想,必是為了屠龍刀。那都大錦說:那六人之中有一人問道:『屠龍刀呢?是在誰的手中?』」殷梨亭道:「『武林至尊,寶刀屠龍,號令天下,莫敢不從。倚天不出,誰與爭鋒』,這句話傳了幾百年,難道時至今日,真的出現了一把屠龍刀?」
張三丰道:「不是幾百年,最多不過七八十年,當我年輕之時,就沒聽過這幾句話。」
張翠山霍地站起,說道:「四哥的話對,傷害三哥的罪魁禍首,必是在江南一帶,咱們便找他去。只是那少林派的惡賊下手如此狠辣,咱們也決計放他不過。」
張三丰向宋遠橋道:「遠橋,你說目下怎生辦理?」近年來武當派中諸般事務,張三丰都已交給了宋遠橋,這個大弟子處理得井井有條,早已不用師父勞神。他聽師父如此說,站起身來,恭恭敬敬的道:「師父,這件事不單是給三弟報仇雪恨,還關連著本派的門戶大事,若是應付稍有不當,只怕引起武林中的一場大風波,還得請師父示下。」
張三丰道:「好!你和松溪、梨亭二人,持我的書信到嵩山少林寺去拜見方丈空聞禪師,告知此事,請他指示。這件事咱們不必插手,少林門戶嚴謹,空聞方丈望重武林,必有妥善處置。」宋遠橋、張松溪、殷梨亭三人一齊肅立答應。張松溪心想:「倘若只不過送一封信,單是差六弟也就夠了。師父命大師哥親自出馬,還叫我同去,其中必有深意,想是還防著少林寺護短不認,叫我們相機行事。」果然張三丰又道:「本派與少林派之間,情形很是特殊。我是少林寺的逃徒,這些年來,總算他們瞧我一大把年紀,不上武當山來抓我回去,但兩派之間,總是存著芥蒂。」說到這裡莞爾一笑,又道:「你們上少林寺去,對空聞方丈固當恭敬,但也不能墮了本門的聲名。」宋張殷三弟子齊聲答應。
張三丰轉頭對張翠山道:「翠山,你明兒動身去江南,設法查詢,一切聽二師哥的吩咐。」張翠山垂手答應。張三丰道:「今晚這杯壽酒也不用再喝了。一個月之後,大家在此聚集,岱岩倘若不治,師兄弟也可和他再見上一面。」他說到這裡,不禁悽然,想不到威震武林數十載,臨到九十之年,心愛的弟子竟爾遭此不幸。殷梨亭伸袖拭淚,抽抽噎噎的哭了起來。張三丰袍袖一揮,道:「大家去睡罷。」宋遠橋勸道:「師父,三師弟一生行俠仗義,積德甚厚,常言道吉人自有天相,老天爺有眼,總不該讓他……讓他夭折……」但說到後來,眼淚已滾滾而下,知道若再相勸,只有徒增師父傷感,於是和諸師弟向師父道了安息,分別回房。
註:據舊籍載,張三丰之七名弟子為宋遠橋、俞蓮舟、俞岱岩、張松溪、張翠山、殷利亨、莫聲谷七人。殷利亨之名當取義於《易經》「元亨利貞」,但與其餘六人不類,茲就其形似而改名為「梨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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