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遠侯陳滿已經是大都督府的都督僉事,這是在大都督,副都督之下的一個職位。相對於陳滿侯爵的身份很是恰當,但以陳滿這種閒散勛貴來說,能得到這樣的五品實職,如果不是其在齊王之事上替趙王效力奔走,根本就不可能有獲得這種實職官位的機會。
任都督僉事之後,陳滿的權勢地位都略有提升,靖遠侯府的大門門房每天也都有了拜訪的客人,這令得陳滿相當的滿意。
兩個兒子也都談妥了婚事,也算是福州比較有地位的人家,是趙王搓合才能夠成功,陳滿因此對趙王極為感激,他認為依附趙王這件事可以說是自己一生中最為英明的決定了。
傍晚時,陳敬中聽到消息,第一時間就是趕到花廳,廳中有五六個客人,都是福州城中較有地位,但又不及靖遠侯府的客人們,他們對陳滿當然很恭謹客氣,花廳里的氣氛很好,酒香菜香飄出很遠。
陳敬中走到陳滿身後,小聲的將自己得到的消息告訴父親。
陳滿原本不以為然,認為兒子鬼鬼祟祟,不成體統,他的筷子懸停在半空,臉上帶著笑,眼神中也滿是笑意,他向客氣點頭示意,似乎是在抱歉,看,我教子不當,兒子不太成體統,但兒子畢竟是嗣侯爺,是未來的靖遠侯,哪怕他是老子,也得適當的給兒子一些體面。
但當陳敬中說完之後,陳滿的臉色瞬間起了變化,在場的客人們都看到靖遠侯的面色一變,手一松,筷子掉落在桌上,發出一聲清脆的響聲。
呆若木雞的陳滿半響都沒有回過神來,他先是呆滯,接著變得異常的焦慮。
客人們也是一樣呆滯住了,他們往陳滿這裡赴宴,當然也都是趙王一系的人,現在聽到這樣的消息,心思靈動的已經在考慮趙王是不是開始失勢了。
若是在承平時節,大魏有能力解決一切矛盾和麻煩的前提下,以朝廷的爵位和官職為尊的時期,那麼徐子先立功再多,在其封王之前都不是趙王的麻煩和問題。
但現在明顯已經趨近亂世,最少是有亂世將至的苗頭,地方諸侯都急著抓兵儲糧,萬一大爭之世降臨,每個有實力的人就算不能自己建立基業,也可以憑藉自己手中掌握的實力,在新格局下獲得比較好的位置。
就算亂世要幾十年,如果掌握了一定的實力,也更容易在亂世自保。
很多人趨奉趙王,倒不一定全部是貪圖富貴,而是考慮到如果真的有天下大亂,朝廷難以掌控局勢的那一天,福建的地方勢力,目前還是趙王看起來最為強大。
天子生父,親王,這些是次要的,趙王掌握著最少五六萬人的廂軍,還有禁軍的三個軍,這才是最為關鍵之處。
亂世之中,武力才是最值得信賴和依靠的東西,比起什麼爵位,官職,聲望,只有掌握的武力才最為重要。
而消息如果屬實,徐子先掌握的武力明顯超過了趙王,也超過了安撫使司,他將是福建路當之無愧的第一大勢力,趙王和林斗耀都要退避三舍,以避其鋒芒。
數萬強悍的海盜被南安侯府擊敗,展現的只是南安侯府府軍在陸上的實力,但還遠遠不止,如果海盜的艦隊也被南安侯府擊敗,那麼只能說明一點,南安侯府在海上的實力也遠遠超出了人們的想像之外!
趙王成了笑話,林斗耀也好不到哪去,而陳滿這些人,此前躊躇滿志,以為自己也是決定性的力量中的一份子,到此時此刻才恍然大悟,原來自己這一伙人,真的什麼也不算。
「不可能,絕不可能!」客人紛紛起身告辭,這種消息實在太震撼了,需得回去和人商議,看看如果屬實,接下來的決斷就相當要緊了。
陳滿卻是已經無法回頭,更沒有辦法再決擇一次,他只能嘶聲叫喊,越是大聲,就越是可憐可笑。
客人逐漸走光了,陳滿沙啞著嗓子對陳敬中道:「你覺得消息是真是假?」
陳敬中一臉頹然,說道:「我過來的時候問了很多人,大夥都很慎重,除了劉廣泗幾個人外,大多的人都說這事說不清,不敢說真,也不敢斷言是假。採珠人往東藩去畢竟是真的,但要說幾千府軍能打敗幾萬海盜,兒子還敢信……徐子先的帶兵統馭之能,我是知道的。要說
南洋水師的那幾條破船,能擊敗海盜的幾百戰艦,這就實在太難以叫人相信了。」
陳敬中也是較此前穩重的多,若是換了此前的他,怕是也是和陳滿一樣,跳起來叫喊著不可能了。
「要是真的……」陳滿搖頭苦笑,說道:「咱們怕也是完了。」
陳滿心中突然有些期翼,他小聲道:「徐子先不是小氣人,咱們投效過去怎麼樣?」
「他真不是小氣的人。」陳敬中苦笑道:「不過他要咱們有什麼用?」
「總要有人給他搖旗吶喊,替他出謀劃策?」
陳敬中沒有出聲,他覺得父親太匪夷所思。不說以前的仇怨,就算在毒殺齊王的事裡沾了包,靖遠侯府就別想脫身。
至於搖旗吶喊的人,只要徐子先能保持現在的勢頭,難道還會缺人?
出謀劃策,那就更可笑了,徐子先短短時間,從破落侯府到現在儼然福建路的第一勢力,甚至經營得法的話,南安侯府將會成為整個大魏海上力量的第一勢力,徐子先一路崛起,需要誰的出謀劃策?
故去的老齊王可能算一個,別人,還是趁早死了這條心罷。
「徐子先這一次怕要封國公了。」陳敬中越來越覺得,消息應該屬實,這是一種很奇怪的感覺。他當然相當仇恨和敵視徐子先,如果現在有機會,他會毫不猶豫的殺掉徐子先。但人們會有一種很奇怪的心理,如果自己過往的敵人變的越來越強大,其會有一種無能為力的崇敬感,而陳敬中和徐子先的那些微不足道的過往,想來徐子先根本不會放在眼裡了。這叫陳敬中感覺失落,但並不憤怒。
從徐子先成立南安團練,並且一再獲得大勝之後,兩人的實際地位就已經判若雲泥了。
在說這樣的話時,陳敬中並不憤怒,甚至隱隱有些敬意,他說了一句之後,又對陳滿道:「如果朝廷令他到福州主持軍政,擠掉趙王,我們父子就只能到江陵去逃難了。」
陳滿悶悶不樂的道:「但願沒有這一天。」
……
連續兩天的時間,福州都沒有大員出面表態,沒有人肯定,也沒有人出面否定,這說明流言有市場,但還沒有得到官方的確認。
所謂的官方確認,在沒有福州軍政高層派人往東藩的前提下,只能等南安侯府的消息。
不管是普通的消息,還是露布告捷,沒有東藩南安侯府的確認之前,也就只能說是猜測而已。
昌文侯府的高層,包括陳篤敬,陳篤光,陳篤禮,陳篤中在內,由早及晚,都是聚集在一起,陳篤光的暴脾氣發作了,連續摔了好幾個茶杯,對僕役們也不假辭色,喝罵不斷,弄的昌文侯府的人們都如履薄冰,生怕被這位三太爺拉過去,痛罵一番。
不過侯府總體的氣氛卻是相當的輕鬆自如,包括後宅也是一樣。
大人老爺們聚集在一起,後宅則是婦人們的天地,陳文珺被一群婦人圍在正中,多半是尊親長輩,她們不會明言,但神色間的討好之色,簡直不必細看就能看的出來。
陳文珺不厭其煩,卻也只能勉力應酬,她也知道,自己嫁過去之後就是侯夫人,日後怕是有更多的類似的場合,就算不喜,亦需盡到本份。
生而為人,很多時候都不能按本心來活著,哪怕是富貴之極,亦都是如此。
到了傍晚時,陳正志一臉輕鬆的走過來,將陳文珺拽到庭院裡。
夜色到垂暮之時,四周的青松象是隱藏在暗影中的鬼怪,到處都有人在點燃燈籠,在明和暗交替的過程中,在詭異的場景之下,陳正志對陳文珺道:「前頭計較定了,不能這麼幹等著,叫我親自去一趟。」
「是三叔的意思吧?」
「九叔也是同意,並且九叔是最輕鬆的一位。」陳正志道:「九叔和明達合作久了,他說,消息九成九是真的,他相信明達,也相信南安侯府的府軍。」
聽到陳正志的話,陳文珺輕聲道:「九叔也是在東藩有生意,巴不得早點擊退海盜吧。」
話略顯尖刻,陳文珺前一陣也是受了不小的煎熬,大家族的女孩子總是得壓抑自己,掩飾自己,哪怕再擔心,害怕,在人前時總要裝出落落大方,風雨不驚的
大家閨秀的樣子出來。誰能知道,這段時間下來,陳文珺遭遇了什麼樣的擔憂和內心的煎熬。
特別是最危險的時候,昌文侯府的一些人除了抱怨家族與南安侯府勾連太深,合作太深,投入太多之外,也是已經有不少人建言,乾脆直接拋棄和南安侯府的婚約,將陳文珺嫁給徐子文,修復與趙王府的關係。
這樣還是要損失一些金錢,但最少在政治上得分,昌文侯府還能在福建路繼續壯大和發展。
這種急功近利的淺見,在家族內還是有一些人贊同,還好陳篤敬等人壓根就沒有理會的意思,不過陳文珺自己也是知道,如果南安侯府真的戰敗,東藩被毀,徐子先生死不知,婚約被毀是遲早的事。
大家族的女孩兒,享受富貴的同時,為家族聯姻,將婚約利益最大化,原本就是她們的使命。
陳正志笑了笑,知道妹妹自是有滿腹怨氣,今天包圍著陳文珺說那些討好話的,前幾天可能就是叫嚷著要和南安侯府退毀的那群,一群愚人罷了。
當下陳正志笑道:「九叔是真有信心,他在東藩最久,對明達他們的所行所為最為了解。九叔在前幾天就說,除非明達一病不起,不然東藩穩若泰山。現在消息傳來,也是九叔最為肯定,說是定然是真的。父親和三叔他們算是半信半疑,父親解嘲說,人在聽到好消息時,下意識就會否定,因為害怕是假的。現在沒別的辦法,只能我趕緊到福州港口,我陳家在港口有船,已經派人召集水手去了,今晚我就在東藩了。」
陳文珺道:「大兄要辛苦了,也要小心自家安全。」
「沒事的……」陳正志氣度恢弘,行事看似不經意,但總能不負人所託,就如現在這樣,他很隨性的笑著道:「我叫人找艘天方軟帆船,咱們家有,小型的軟帆船,調頭快,吃風快,一般的船追不上我。要是情形不對,我叫人趕緊跑就是了。」
不管怎樣,總是行險,陳文珺眼圈微紅,擔憂之意,十分明顯。
「父親,三叔,九叔他們有決議。」陳正志知道妹妹擔心,當下用半開玩笑的口吻說道:「他們說妥了,一旦海盜事畢,棉花,豆田事了,最多半個月左右,婚期也就差不多到了,到時候一天也不會拖延,直接叫明達過來親迎,將你風風光光的接去。」
陳文珺沒有說話,這是原本就應該的事情,哪怕是親如大兄,她也不會明言,在人言洶洶的時候,她在袖中貼身藏著一把剪刀,如果家族決議毀約,那麼她就會以剪刀自盡,絕不會去嫁給徐子文。
她已經見過世間奇男子,也明白徐子先值得託付終身,也感覺到了徐子先的深情,在這樣的情形下,陳文珺又怎會改嫁他人?
「東藩的動作最好能快點。」陳正志臉上滿是愜意的笑容,他接著道:「父親,三叔,六叔,九叔他們都感覺,這一次明達不封公是說不過去了,這功勞,說封親王也無不可,只是天子絕對會再拖延,但不管怎樣,國公之封是必然之事。等小妹你嫁過去,你不是侯夫人,而是正二品的國公夫人了,地位比父親還要高呢。」
陳文珺終於淺淺一笑,她當然不是在為什麼國公夫人而高興,她是替徐子先高興,陳文珺在岐州便認得徐子先,當時他是一個鬱郁不歡少年,眼神中除了桀驁不馴外就是不甘不屈之色。後來陳文珺才知道,當時的老南安侯打了敗仗,整個南安侯府均是一片愁雲慘霧,徐子先的鬱悶,不屈,均是因為此事。
而其後數年,昌文侯府仍然風光,南安侯府卻迅速破敗了下去,老南安侯曾經為侯府做出努力,但還是失敗了。
徐子文越發的孤傲,在宗室和勛貴的少年子弟中,徐子先的風評均是不佳,這人自視太高,但能力並不出眾,眾人均不喜他。只有陳文珺知道,這個曾經在岐州生活過的少年遭遇過什麼,也是能猜的出來,他想要做什麼。
偶爾,陳文珺能發覺徐子先眼中的仰慕之色,那時她會很高興,可是這種眼神總是稍縱即逝,她也明白是為什麼。
曾經開玩笑似的婚約,隨著兩家境況的不同而變得真的成了一個笑話,陳文珺有時候忍不住想,如果不是徐子先奮發向上,眼下的情形又會是怎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