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南,壽春府城。
十入臘月,天寒風緊,但再凜冽的北風,也沒能把籠罩在城池上方的那重重鉛雲給吹散了,很顯然,一場今年入冬以來最大的風雪將降臨壽春。
在此等氣候下,整個壽春的氣氛要比平日裡更顯壓抑,而位於府城西南角落的范園則可稱為整座城池氣氛最嚴謹之所在,比之府衙都更勝一籌,光是圍繞著這座林園四周的官兵就達數百之眾,一天十二個時辰總有人馬巡哨,讓附近閒雜百姓連一步都不敢靠近。
在一般人看來,如此防禦周密的林園裡住著的定是了不得的大人物,可事實上,如今入住范園的賓客,卻只是幾名身不由己的階下囚而已。楊輕侯和幾個漕幫實權人物,正被軟禁於此,幾乎與外界隔絕了一切聯繫。
當然,比起被關入大牢,這范園的環境和待遇可要好出太多了,但這並沒有讓他們感到寬心,因為他們深知如此安排,就意味著自己的生死只在那些貪婪的兩淮官員的一念之間,甚至都不用經任何正規程序的審定,只消那幾位官員一個念頭,他們就將無聲無息地消失。
正因如此,雖然自軟禁於此後不時有人軟硬兼施地前來逼問,楊輕侯等人卻還是咬緊牙關,沒有將漕幫的名冊,以及信物等等交代出來,這不但關係到自己的生死,更關係到整個漕幫的存亡啊。
只是隨著時間不斷拖延,對方的耐心顯然越來越小,到了今日,前來勸說他們配合的官員語氣已變得極其森寒,就是在拿他們的性命相要挾了:「楊輕侯,事到如今你還如此冥頑不靈,是真當自己還有脫身的可能嗎?我不怕告訴你實話,到今日為止,已經有不下三十名漕幫下屬前來投誠,其中還有五名舵主,應該已經占了你漕幫在外的骨幹成員的半數以上了。
「不光是兩淮,江南、京畿附近一帶漕河兩岸的關鍵人物也都已在我們的掌握之中,咱們大人只消一句話,就能將他們盡數捉拿,諒他們也不敢抵抗。真到了那時候,你就是那個害死他們的兇手,我勸你還是好好與咱們配合,如此才能有個好收場。要不然……」
面對著如此威脅,此時廳中那幾名漕幫要員個個都臉色鐵青,有憂慮,也有憤怒。倒是楊輕侯,這時臉上居然還能見到笑容,嘴角微微上翹地看著面前這個細眼鼠須的說客,用平靜的語調道:「相似的話你們說了已不下七八回了,你覺著我會信嗎?你們用如此卑鄙齷齪的手段把我們捉拿,也不經審訊,本身就有違大越律法。我楊輕侯雖然是江湖人,但官府的那套東西還是知道的,所以你還是別多廢唇舌了。我還是那句話,放了我這些兄弟平安離開,好好與我談合作,事情還有可為,不然,我等何懼一死?」
「就是,我等不懼一死,就看你家大人敢不敢與我們同歸於盡了!」
「他以為真能一手遮天?現在壽春城內可是有許多人都知道我們的存在,真要用強,小心你家大人的官職,不,應該是性命不保!」
這些漕幫漢子個個都是血性男兒,多年來沒少過到頭舔血的生活,縱然是性命拿捏在別人手中,都不帶絲毫退縮的。
這讓面前遊說他們的樓千歡氣得臉都發白了,只能是恨恨道:「好,好一群牙尖嘴利,不知死活的傢伙。既然你們敬酒不吃,那等我報於幾位大人後,就讓你們知道什麼叫生不如死!」說著猛然起身,一抖袍袖,憤恨而去。
他這般作態與反應,換來的卻是楊輕侯他們的一陣嘲笑,同樣的話他們說過不下十來回了,又有哪一次真付諸行動了呢?不過在對方離去,只剩下漕幫自家幾個弟兄後,楊輕侯臉上的笑容還是迅速消散:「看來留給我們的時間怕是真不多了。」
「幫主何出此言?」
「因為這是他們三日裡第二次前來逼問,以往都會在三五日後才來一回,這就表明他們也急,而且似乎是時間不多了。」
「時間不多,此話怎講?」
「老路,你也是多年走船的老人了,這點還想不明白嗎?咱們受困於此,如今漕幫上下早亂作一團,漕運自然多半陷入了停滯之中。而進入隆冬季節,大河更易結冰,倒是漕河還算通暢,我漕運壓力遠超之前的秋季和初冬,一旦耽誤了大事,他們可擔待不起啊。」
「那幫主的意思是,只要再拖下去,他們就只能放我們離開了?」眾人一聽,頓時來了精神。
結果楊輕侯卻把頭一搖,臉上露出了深深的不安來:「不,正相反,一旦真談不攏,他們便要對我們下殺手了。」
「他們敢……他們就不怕我們一死,漕運更為之斷絕嗎?」
「這有什麼好怕的?他們所以如此急切逼迫我們交出漕運之權,只是為防暴露我們就在他們掌握之中罷了。一旦察覺有這樣的苗頭,真箇將我們全數殺死,就地一埋,後患也就消失了,死無對證之下,誰還能追究他們的罪責?
「而對他們來說,無非就是原來的計劃落空,未能奪取漕運之權而已。甚至於,在之後的混亂中,他們都還能再渾水摸魚,攫奪漕運在兩淮的大量好處呢。」
楊輕侯不愧是漕幫幫主,即便是被軟禁於此,與外界幾乎隔絕,卻還是能從蛛絲馬跡中推斷出事情的真相。而他這一番說法,頓時就讓眾兄弟的情緒再是一落,生出了絕望的情緒來:「這……這可如何是好?」
他們雖剛才口口聲聲叫囂著不怕死,可真知道了自己可能的結局,還是難掩慌張和不甘。有幾人更是咬牙道:「幫主,咱們不如跟他們拼了,今夜就行動,殺出去……」
這提議還真得了不少人的贊同,對這些江湖客來說,窩囊死還不如拼一把,那還死得更壯烈,更像個男人呢。
楊輕侯卻把頭一搖:「不成,這樣送死除了一時痛快,根本於事無補,反而遂了他們的心愿。而且以外間的守御,我們手無寸鐵地想要殺出去,恐怕是連半成把握都沒有的,畢竟我還是個大累贅呀。」
「幫主……我們就是死也要死在一塊兒!」有人以為他這是暗示讓大家放棄自己,頓時急聲吼道。當下里,就贏得其他人的一陣附和:「是啊幫主,我等弟兄就是死也不會丟下幫主你的。」
「你們別說這些喪氣話,誰說我要求死了,不到最後一刻,我楊輕侯可不認命。事情說不定還有轉機呢。」楊輕侯正色駁斥道。
「可剛才幫主你……」
「我只是說留給我們想法子或等待救援的時間已經不多了,但不代表就沒有希望。」
「現在這情況還有人能救我們?」
「是啊,現在咱們漕幫早亂作一團了,就算有人為了幫主敢出手,也未必有這個實力啊。」
「就連穆供奉都因投鼠忌器不敢出手,更別提其他人了。」
面對眾人七嘴八舌的絕望說法,楊輕侯也是一聲嘆息。但隨後,他又正色道:「誰說我們漕幫內部生出亂子,就沒人能救我們了?你們可別忘了,除了咱們自己弟兄,我們還有不少幫外的助力呢。」
「他們?」雖沒有多說什麼,但意思已經很清楚了,所有人都對那些被他們拉攏的官吏什麼的不抱太大希望。
「我指的是李凌,他可不同於一般官吏,論與我們的關係,論能力手腕,都遠勝別人。何況,還有輕綃這層關係在呢。」楊輕侯說出了自己最大的倚仗,果然讓眾人都是一愣,但旋即還是有人道:「幫主,那李縣令畢竟身份不夠啊,而且,大小姐不也一樣遭了難,說不定現在他都不知咱們的情況呢。」
所有人的神色都因此話再度一變,楊輕綃的事情誰都不敢在幫主面前提起,生怕引起他的擔憂,但現在,這話題還是被提了出來。
可出乎大家意料的,楊輕侯卻並未心慌擔憂,反而從容一笑:「輕綃應該已經脫困了。」
他篤定的語調讓眾人又是一愣,這才聽楊輕侯繼續道:「你們且想,要是輕綃真落在他們手裡,恐怕他們早就拿她的生死來要挾我就範了。可直到今日,他們也未曾提及此事,那就只有兩個可能,一,她已脫困,二,她已被害……以輕綃的本領,我想第一種可能才是事實。而只要她脫了身,必會尋李凌出手救我們,而李凌,別看他只是一個小小的縣令,但既有手段又有靠山,總能幫我們擺脫眼前困境的!」
楊輕侯這番話確實有理有據,讓這些幫眾心下為之一定,眼中重新有了希望的光亮:「幫主說的是,還沒到絕望的時候呢,我們還有機會!」
「是啊,我們還有機會,我想李凌此時一定在想盡一切辦法來幫我們脫離當地官員的擺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