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第三章

    下午十八點，桌子上的電子時鐘發出尖銳刺耳的警報，催促遊星下班。

    遊星正式上班已三天，這份工作完全符合她對宿舍管理員的刻板印象，安靜平和，無波無瀾。

    但也有一些和預期不太一樣的地方。

    遊星把椅子推到桌子下面，提起空空的水杯，打卡下班。

    從管理員辦公室出來，遊星看到走廊盡頭，半彎著腰找頭的103住戶。

    103個子很高，瘦得像一根乾枯的木頭。

    他的腦袋被細長的、幾乎垂落到膝蓋處的手倒拎著，他卻無知無覺，焦急又克制地探脖，四處找頭。

    遊星上班第一天，就在電梯對面的安全通道門後看到了這位偷偷摸摸找頭的住戶。

    她悄悄觀察了兩次，發現這位抱頭找頭的住戶是103的房客。

    沒有打擾103，遊星乘坐電梯上樓，回宿舍。

    公寓長一直沒有回來，遊星也鮮少見到公寓的住戶，白日根本沒人外出。

    言真最初說需要幫住戶取外賣、快遞，像一張空頭支票，三天來一次都沒有發生過。

    遊星推開宿舍的門，進門的瞬間，她察覺到一絲不尋常。

    濃重的血腥味混著一股難以忽略的惡臭，瀰漫在遊星的宿舍。

    遊星屏住呼吸，微微閉眼，又很快睜開。

    這是一個稍微有點崩潰、又很快克制住的動作。

    遊星敞開門，換了鞋走進臥室，鮮紅的液體像噴泉一樣，源源不斷從她的床下湧出，伴隨細細碎碎的抽泣，血水幾乎要蔓延到客廳。

    與此同時，遊星的床上坐著一個嘴巴被針線交叉縫合起來的長髮鬼影，看不清面容，她雙手抱腿，自閉地靠坐在牆角。

    濃烈到無法忽視的惡臭從遊星的床上傳來。

    遊星捏著門把的手攥緊，想吸口氣平復情緒都小心翼翼。

    坐在遊星床上口不能言的長髮鬼影是444住戶，一天二十四個小時有二十五個小時在emo。

    遊星不知道她以前如何度過這漫長難捱的時光，反正自從遊星搬進來，這個傢伙每天都往她枕頭下塞答辯。

    250住戶此時在遊星的床底下，大概又在捏詛咒前任的娃娃。

    遊星心累地輕捏眉心，語氣淡淡：「五分鐘，收拾乾淨。最後一次，下次你倆再這樣，我就通知言真。」

    遊星第一天晚上下班，在電梯遇到250住戶和444住戶。

    當時兩個怪物還知道偽裝成正常住戶，但還沒進遊星的宿舍，就露出馬腳，被遊星關在門外。

    到底是那次不該當面開門，這兩個傢伙似乎憑此得到進門的權限，隨後就把遊星的家當做無主之地，時不時進來一趟，做一些讓遊星無法忍受的事情。

    遊星見到250和444的那天，確定心中猜想：啊，原來真是一間怪談公寓。

    五分鐘後，籠罩遊星宿舍的濃重血腥味和臭氣散去，淡淡的植物清香彌散，拯救了遊星幾乎麻痹掉的感官。

    她能容忍250和444好幾天，也是因為她們在房間裡搞出來的噁心東西如真實幻像，看起來噁心無比，很快就能收拾乾淨，不留一絲痕跡。

    長發鬼影和抱著詛咒娃娃的黑裙少女躡手躡腳走出來，輕飄飄落在遊星家的飯廳，看著正在熱速熱米飯的遊星，姿態閒懶。

    遊星端著速熱米飯出來，坐在桌邊機械地往嘴裡塞。

    250沉不住氣，輕敲桌面：「遊星，你怎麼只吃米飯？」

    遊星皺眉：「吃別的會噦。」

    就算房間已經收拾乾淨，血腥味和臭味散去，對她造成的精神傷害短時間內難以消弭。

    444嘴巴被緊緊縫合，說不出話，得意地眨了眨眼，似乎很喜歡遊星有苦難言的模樣。

    250小腿在椅子上輕晃，問出心中疑惑：「遊星，你為什麼不走？」

    明明已經知道他們是怪物，身為管理員每天都在承受不同程度的精神污染，而這還只是開始。

    250見過好幾個公寓長找來的預備管理員，遊星是其中精神力和身體素質最差的一個。

    她們甚至不敢過分嚇她，生怕把人嚇死。

    但她也是對待他們的態度最為尋常的管理員，仿佛他們根本不是可怕的怪物，只是幾個難搞的客戶，或者說鄰居。

    遊星吃著淡而無味的米飯，神色比碗裡白花花的米飯還淡：「你們曾經是我的夢想。」

    250和444抬起眼，不太明白遊星的意思。

    遊星乾乾地嚼著白米飯，笑容有幾絲無奈：「我曾經以為只要足夠努力，就能成為怪談獵人。」

    二十多歲的遊星和所有剛走出象牙塔的年輕人一樣，以為自己面前盛放著無限機遇和光明的未來。

    只要認真工作，積攢資歷和經驗，終有一天，她能做到業界頂尖。

    可惜近十年過去，遊星的後勤員工作越做越熟練，前路卻早已堵死。

    c級精神值、無畸變原生人類就像一個恥辱的烙印，無論她的工作完成得多出色，永遠只是一個被高星區c級攻略研究所收留的低級職員。

    不要說進入怪談探索，只是談論怪談相關，都會被嘲笑：「沒進過怪談，倒像很懂一樣。說到底不過井底之蛙，還愛紙上談兵，笑死人了。」

    「c級精神值，進入怪談第一秒就會遭到精神污染，不到五分鐘就會被異化成怪物，還是最低級的那種。」

    「她運氣好，早些年白鳶尾剛起步，什麼垃圾都往所里收，現在可沒有這麼便宜的事咯。」

    類似的話遊星聽過很多，最初內心刺痛，輾轉糾結，如今已麻木得沒有任何感覺。

    250和444仍舊不太明白遊星的意思。

    遊星也沒有和怪談深聊職業經歷的打算，轉而問：「每天都來捉弄我這個脆弱的人類，你們很閒？」

    250細長的手撐在椅子兩側，小腿晃蕩：「公寓長出差，確實沒什麼事情做。」

    遊星：「你們沒有自己的怪談領域？為什麼總是待在公寓？」

    黑髮鬼影坐在一旁，默不作聲。

    250聳肩，像一個真正知無不言的好朋友：「每天都是那麼些人，一樣的野心、一樣的結局，我都看膩了。」

    頓了片刻，250補充：「我覺得你比較有意思。」

    b級精神值，身處超九級怪談領域最中心，反覆遭受精神攻擊，卻沒有出現明顯的精神污染和異化症狀。

    精神值不高，但很穩定。

    250猜測，這就是公寓長看中新任管理員的地方。

    遊星干嚼了一碗白米飯，以商量的語氣道：「以後有事直接找我，別在我床下哭，也別往我枕頭下塞答辯了。」

    黑髮鬼影偏頭看過來，嘴巴張不開，像是從胸腔深處發出一陣令人背脊發寒的笑聲：「庫庫庫——」

    遊星目移，看向250。

    250聳肩：「我們怪談是這樣的，最擅長刺破人心，重現人類最恐懼的事物。」

    只是她們不敢過分嚇遊星，這都是無限削弱版本，對遊星的效果卻格外卓越，反而比怪談本身更令她崩潰。

    遊星：「」

    詛咒、鮮血和答辯，遇到不掉san值的都是勇士。

    遊星的星環突然響起來，言真發來聯絡。

    【遊星，公寓長回來了。他想見你，請到十五樓的公寓長辦公室一趟。】

    十五樓？

    遊星一直以為天鵝絨公寓只有十三樓。

    無論是建築外觀，還是內部電梯，都只能看到十三樓。

    聽見公寓長回來的消息，250和444心虛地起身，飛快逃離作案現場。

    遊星從宿舍出來，去坐電梯。

    電梯裡沒人，按鍵果然多了一個十五樓。

    遊星按下，獨自上行。

    *

    十五樓，公寓長辦公室。

    穿著厚重深色長風衣的公寓長在門邊放下巨大的漆黑皮箱，箱子裡時不時傳來如同活物劇烈掙扎的聲響，但無人在意。

    公寓長徑直走到辦公桌後坐下，聲音低沉嘶啞：「她怎麼樣？」

    言真立在桌前，微微低頭：「遊星入職三天，與250、444接觸過，目前精神狀態穩定，未出現任何異化徵兆。」

    言真以為遊星的精神值太低，很快就會淪為公寓的養料，沒料到她如此穩定，頻頻與250、444接觸，精神值卻沒有任何波動。

    公寓長沉默片刻：「你先下去。」

    遊星走出電梯，抬眼看到走廊過道蹲坐著一隻毛髮養得油光水滑的邊牧。

    狗狗仰頭叫了一聲，起身往走廊盡頭走去，走了兩步忽然回頭，眼神示意遊星跟上去。

    遊星微微有些驚奇。

    她只在影像資料里見過這種狗狗，還是第一次見到真實的邊牧。

    果真和傳聞中一樣，聰明通人性。

    邊牧把遊星帶到辦公室門口，蹲坐不動。

    遊星上前敲門，得到應允，推門進去。

    坐在辦公桌後的公寓長裹著嚴實的風衣，擱在桌面交握的雙手戴著黑色皮質手套，脖子以上的皮膚以白色繃帶覆住，頭戴一頂麻灰色的特里比帽，壓在帽檐下的一雙眼睛是他露出的唯一一點肌膚，卻不是正常的人類眼睛，看不到眼瞳，只是一團明亮的猩紅。

    遊星飛快打量一眼公寓長，明知對方身為怪談，還是能容納、壓制眾多怪談域主的大怪談，等級絕對不低，她卻沒有生出恐懼，垂下眼皮一秒恢復上班狀態：「您好，我是遊星。」

    公寓長也在打量遊星，嗓音嘶啞像拉壞的舊風箱，語氣出乎意料的平和理智：「遊星，有件事交給你。」

    遊星心說「這麼突然」，面上卻沒有一絲破綻，斂眉垂眼，神色平穩：「我只是個b級精神值的普通人，超出能力的工作，恐怕沒辦法達到您的期待。」

    公寓長瞧著遊星這幅擺爛到底的做派，只覺得驚奇：「你給我的印象和工作履歷上很不一樣。」

    遊星：「主觀認知很容易影響判斷。或許您只是把您對理想管理員的期待投射在了我的身上，由此產生落差，我深感遺憾。」

    公寓長微不可查地調整坐姿，目光落在遊星身上，嗓音依舊暗沉嘶啞：「我確定你的能力完全足以勝任即將交給你的工作。」

    不等遊星反駁，公寓長繼續道：「入職這幾天，你應當已經發覺這間公寓的異常。」

    遊星頷首。

    公寓長：「這間公寓是我的領域。你如今正身處在你曾經最嚮往的怪談之中。」

    遊星抬眸，微微有些驚訝。

    公寓長似乎被遊星的反應取悅，微微聳肩，攤開手，開誠布公一般：「沒錯，你是我精挑細選、最終成功招攬到的宿舍管理員。你在第二星區的怪談攻略所任職期間展現出的專業素質，我很欣賞。你擁有許多高精神值異能者沒有的特質。而你的能力和特質，絕對可以解決我的困擾。」

    遊星原本就隱隱有所猜測，沒想到還真是這樣。

    天鵝絨公寓的入職邀請是針對她做的陷阱，無論是恰到好處的薪酬待遇、還是十三樓的大宿舍，簡單卻有效。

    但相比這件事，遊星在意的點卻在別處。

    公寓長察覺遊星的氣勢幾乎是瞬間委頓，比之剛才的喪氣擺爛，此時已是生無可戀。

    公寓長：「你好像不太舒服？」

    遊星：「沒有。我只是在想，我和住戶難道住在您的肚子裡？不管在公寓裡做什麼，您都知道嗎？」

    公寓長微頓：「領域並不等同於域主本身。一般情況下，域主確實有能力知曉領域內發生的所有細枝末節，但並非無時無刻。天鵝絨公寓只是我領域的一部分，且非開放區域，你不需擔憂。公寓接納眾多住戶，其中少數住戶個性活潑，尚且不懂鄰里相處的邊界，為保護大部分住戶的生活環境，房間的私密性和安全性都是最高級。」

    遊星來不及思考公寓長話里有多少真實，更驚訝於他條理清晰的語言能力。

    這是人類從未見過的怪談形態，不是在人口稠密的高層星區，就像韜光養晦一樣，他駐紮在偏遠星區，慢慢發展、壯大，甚至萌生出近似人類的理性。

    怪談本是無序、瘋狂、無理性的代名詞。

    遊星在白鳶尾工作多年，接觸到的資料都指向相同的方向——怪談是承載古代遺物的深淵噩夢，人想要得到怪談里的寶物，就得以命相搏。

    而如果怪談本身就具有自主意識，人類闖入怪談企圖奪寶不就像入室搶劫？

    公寓長微微偏了偏頭，露出一隻猩紅眼瞳，輕喚一聲：「遊星，考慮得怎麼樣？」

    遊星回神，想起公寓長最初的訴求，連她自己都不知道自身有什麼特殊能力和特質，聽著熟悉的畫餅話術，遊星內心毫無波動，卻不可避免對天鵝絨公寓的存在規則產生好奇。

    危險嗎？

    肯定危險。

    遊星深知一隻腳已經踏進深淵噩夢，想抽身已不容易，奇怪的是她並不感到恐懼，就好像多年的期望終是以扭曲的方式送到她的面前。

    明知是餌，遊星順從地問：「您有什麼困擾？」

    公寓長：「你應該已經見過公寓的部分住戶，他們擁有漫長的時間，卻被困在天鵝絨公寓和自己的領域，無法前往更廣闊的天地，時間一長，悶得個性都扭曲了。」

    遊星忍不住道：「確定是被困之後才個性扭曲？」

    怪談現世距今也才堪堪二十年，但是被發現的怪談無一不充斥謎團、恐怖怪物，以及誘人深陷、不斷闖入探索的神秘寶物。

    怪談域主是怪談的核心，怪談領域裡最強勢扭曲的boss，絕對不可能輕易被困在某一處，也不會因此而鬱悶到心性扭曲。

    公寓長純屬睜眼說瞎話。

    公寓長無視遊星的吐槽，自顧自道：「事實如此，最困擾我的就是他們自從在天鵝絨公寓定居，就不再積極管理自己的領域，整日無所事事。」

    遊星不太相信公寓長的話，但她也覺得公寓裡的部分住戶過於悠閒，有時候甚至影響她休息。

    遊星微微思索：「您希望公寓住戶花費更多精力管理自己的怪談領域？」

    公寓長沉默，半晌幽幽道：「可以這麼理解。」

    遊星正色：「只是這個問題，或許有辦法。我需要時間做方案。」

    公寓長猩紅眼眸快速閃爍兩下，欣然頷首：「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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