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鄉情卻,黎嘉駿幾乎是抖著進了家門,迎面就是一圈人,雖然一個沒少,但頭卻都白了。
「孽子!」一聲暴喝伴隨著拐杖敲擊聲傳來,中氣十足,振聾發聵。
黎嘉駿腿一軟,在門口就跪下了,話都說不出來,只是傻乎乎的看著面前的人,眼裡一片模糊,糊成一團,什麼都看不清楚,隱約看到有個人噔噔蹬跑過來,砰的在她面前跪下,一把把她摟進了懷裡,緊接著耳邊就一聲哭嚎:「兒啊!你還知道回來啊啊!啊啊啊啊!」
「娘!」黎嘉駿也哭,「娘,我回來了……」
「來,娘看看!」章姨太抓著她雙臂左看右看,眼淚嘩嘩的,「哎呀,瘦了!黑了!怎麼這麼多傷啊!哎呀呀,我好好的閨女喲,怎麼成了這麼副樣子!」
這一下下的,就把她的眼淚抖了下來,她倒是看清了面前的人,生生的嚇了一跳。
艾瑪,這還是她親娘嗎?
面黃肌肉,形容枯槁,臉頰凹陷,活像一個行走的骷髏,全然沒了以前的半分風采,可明明其他人雖然略有風霜,絕不至於變成這番模樣。
她下意識的往後看了一眼,確定了再沒比眼前人更像章姨太的人,不由的糾結無比:「娘,你看起來咋比我還慘啊?」
章姨太一頓,有些心虛的往後瞟了一眼,囁嚅著:「沒,沒啥,還不是想你想的……」
「三兒!過來!」黎老爹在後頭探頭探腦,「聽你娘的鬼話!快過來!爹看看!」
黎嘉駿只能壓下疑惑和章姨太相互攙扶著站起來,走到黎老爹面前,待章姨太重新坐回座位上了,她又跪在了黎老爹和大夫人面前,經過剛才那一遭,情緒倒是穩定不少,可一抬頭看見老爹蒼老不少的面上一派猙獰,自衛的本能油然而生,再次擺出一副可憐的哭相,抖著嗓子:「爹~~~女兒不孝!女兒回來了!」
「哼!」大夫人捏著佛珠冷笑一聲,「油嘴滑舌。」
黎老爹果然沒被絲毫影響,一棍子就打在她背上,黎嘉駿嗷的一聲,那棍子正磕在她蝴蝶骨上,疼的那叫一個銷魂。老爹絲毫不留情,又是啪啪啪三棍,才停下手,怒喝:「聽說你從上海跑去了徐州,老子就恨不得登報跟你斷絕關係!幸虧你大哥勸了下來,說要斷也得先打一頓解氣才行!現在你可以滾出去了!」
「……」黎嘉駿倒是很想就地躺倒,滾出去耍無賴,可此時老爹怒喝中是那麼明顯的傷心憤怒,她自然不敢不著調,只能忍著痛在地上唯唯諾諾,「爹我錯了,爹我下次再也不敢了爹,爹您再打我吧,您得先解氣啊別憋壞了!」
老爹果然聽勸,又哐哐哐好幾下,黎嘉駿不敢叫了,只在亂棍下發著抖,旁邊章姨太穿著高跟的腳就隨著每一棍的落下抖著,一會兒後終於受不了了,抽噎著求:「老爺,您消消氣,駿兒她都這麼瘦了,可別再打出好歹啊!」
棍子立馬停了,黎嘉駿抬頭,看老爹吹鬍子瞪眼的,便膝行兩步抱大腿賣乖:「爹,沒事兒,我知道打在我身痛在爹心,我疼爹也疼,爹您再輕輕打兩下好了,棍輕情意重!」
「嗤!小兔崽子!比你二哥還油嘴滑舌!」老爹簡直要氣樂了,又拄拐杖,「給你大娘也磕個頭!沒良心的。」
黎嘉駿立馬轉了轉,認認真真給大夫人磕了個頭:「大娘!我回來了!」
「恩。」大夫人半眯著眼,不咸不淡的,「回來了好,我也老了,你娘和你嫂子身子骨都不好,家裡還是缺個掌家的,將養兩天,就跟我學起來吧,以後也好嫁人。」
夠狠,上來就是重頭戲,黎嘉駿趴在地上應了,只覺得這位滿清格格大娘的氣場瞬間把她拉進了宅斗的空間,學掌家啊,該不會還要算賬吧!
「說的是,駿兒也不小了,該張羅起來了。」章姨太一疊聲的應承,「駿兒,快再磕頭,你以後可不興這麼往外跑了,還要你大娘帶帶你,要像個小姐!」
像個「小姐」還得了啊!黎嘉駿心裡怒吼,面上卻不能漏一點槽,又乖乖的磕了個頭。
老人家都從大清早的等到現在,午飯都是匆匆用過,此時都有些疲累,也不抓著不放了,紛紛回去補眠,讓黎嘉駿也休整休整,晚上肯定是要開家庭茶話會了。
這一次見面淨扮演麻袋和磕頭娃娃了,客廳門口大哥一家就這麼站著看戲,一點都沒幫忙的意思。
黎嘉駿把一群祖宗一個個送回房,嫂子也去安頓兩個小的,回頭的時候就剩大哥還在客廳坐著,她一屁股坐在旁邊,頗有些疲累的嘆氣,隔了快一年才回家,說長不長說短不短,看精氣神就知道一家人都經歷了不小的風波,至少老爹和大夫人不該在這個年紀生那麼多華發,可這樣的經歷就如黎嘉駿所經歷的一般,其實都是可以想像的,倒是最出乎意料的一個,讓她不問不快:「哥,我娘是怎麼回事?她莫不是還沾著大煙吧?」
大哥面色冷漠,喝了口茶,看著茶葉子:「你以為全天下人都跟你一樣,說戒就戒?真這麼好戒,這煙館能開那麼久?」
「可上頭不是禁菸禁的厲害麼?眼皮子底下也敢?」
「你也不看這是哪,川軍可是雙槍軍。」大哥答。
黎嘉駿默然,確實,川軍」兩桿槍「之名人盡皆知,所謂□□大煙槍,有時候窮的用煙土當軍餉發,天府之地想禁菸也確實是一紙空談,可是……「我娘她就真的這麼撐不住?當初在上海我怎麼說的,你們怎麼不勸勸?」
「我與老二都把她綁起來過,又有何用,當初你失禁了,自個兒把自個兒堵門裡,她倒是也戒到這個程度了,殺豬一樣慘叫,隔壁都叫了軍警,說是戒大煙也不能擾民,怎的,拍暈不成?她這身子骨,弄暈了還醒的過來?」
對章姨太,大哥和二哥其實是完全沒有愛屋及烏的,甚至黎嘉駿懷疑要不是自己上了身顯出點「人格魅力」來,兩個異母哥哥絕不至於盡心到這個地步。
黎嘉駿也愁,她現在回想自己戒菸的情景還不寒而慄外加不敢置信,放到現在估計她就沒這麼有毅力了。她那時候剛穿,整個人都沒弄清現狀,只知道找到一件肯定是對的事情,那就憑著一口氣做到底,現在看來,估計就那個舉動讓大哥即使心底疑惑也能接受自己的異狀。
畢竟就現在這樣的宣傳力度和高壓政策,吸o毒者依然屢犯不止,可見要戒成功是一件多麼不可能的事。
更何況她還體會過那一口的美妙。
「所以現在就供著我娘?」黎嘉駿這話問得很艱難,頗有些羞愧。
「慢慢來了,時不時的給點,她癮頭大,最厲害時都要打針了,身子敗壞的厲害,沒法下猛藥。」
「哎……」剛回來就遇到這麼糟心的事,心情真是非常沉重。
大哥開始給她準備房間。
自奉天的黎公館到上海的黎宅,全家的生活水平與房子大小成正比下降,到了現在,已經成了一個獨棟的小別墅,面積大概是上海的一半都不到。
雖然有三層樓高,洋氣的青磚瓦房,但進門迎面就是樓梯和一個直通後門的過道,顯得小氣不少,左右分別是會客室兼餐廳和門房,還有一間臥室和一個樓梯下的雜物間,後門旁邊是廚房和廁所,這樓就住著海子叔金禾和雪晴一家。
二樓則有四個臥房和一個書房,全部被瓜分了,最大的臥房與書房相連,是大哥一家子住。
三樓原本是閣樓,但寬敞又夠高,給改成了兩個房間,一間帶露台的是全家共用的書房和休息區,剩下那間便留著給黎嘉駿做臥室,裡面都是木質建築,這房子半新不舊的,地板踏上去嘎吱嘎吱響。
住的是拮据了,環境卻著實不錯,她雖然搞不清自己住哪,卻也知道是在繁華市區旁邊的一座山腳下,這兒順著山路上來,一溜的都是這樣的小院,住的都是些有錢人,背靠青山面朝嘉陵江,遠望過去蒼蒼茫茫的,還能隱約看到山下熙攘的街景,不得不說提早來做準備果然是有用的,光這房子現在到的人估計都搶不著了。
東西都是現成的,黎嘉駿見家人的功夫,雪晴和金禾就一直在給她鋪床擦桌子,等她進去時臥室要什麼有什麼,已經頗有人氣,她一面感動一面高興,和這對母女又是好一陣激動寒暄。
幾乎是一轉眼,她便回了家,一個人躺在了柔軟的床上,被子剛曬過,還帶著烤蟎蟲的香氣,讓人昏昏欲睡。
她長長的嘆了一口氣,也不知是累的,還是感慨的,只覺得繃了一年的神經被烤蟎蟲的香氣泡得酥軟,她伸了個驚天動地的懶腰,全身的筋骨嘎嘣作響,隨後便是一陣更洶湧的綿軟感,棉被好像變成了棉花,又好像變成了雲,托著她飄飄欲仙。
簡直舒服得,不像真的。
她緩緩閉上眼,墜入一片黑暗中。
砰!啪啪啪啪啪!
慘烈的廝殺聲忽然從四面八方湧來,黎嘉駿全身冰冷,血液卻在沸騰,她的心跳快得幾乎能和機槍同步,她四面張望著,漆黑一片中有這濃烈刺鼻的味道,這分明不是夢境,這肯定是遮天蔽日的硝煙!
她跌了一跤,趴在一堆廢墟上,艱難的爬了幾步,碎石瓦礫磕著手掌和膝蓋,一波碎裂的塵土砸在身上,嘩啦啦一陣響,她抱頭等了一會兒,等地面的震動消失,又再次往前爬,她看到前頭有螢螢的燈光,不管是敵是友總要先過去看一看。
一切都在晃動著,炸裂著,她的耳朵已經如蒙在水裡一般,聲音模糊而晃蕩,忽然,耳邊傳來一聲悽厲的大叫,一個日本小兵握著刺刀兩步衝上來,他滿臉污漬,耳罩朝後飄著,只有一口雪白的牙和發紅的眼睛分外醒目,黎嘉駿一個打滾躲過一刺,她心跳如鼓,在那小兵撲上來時死死抓住三八大蓋的槍柄,兩人的身量竟然不相上下,他們角逐著,翻滾到了廢墟下面的溝里,那兒躺著好幾具屍體,中國的,日本的,血還未乾,滾過時,滿背的腥濕。
她跨坐在了小兵身上,他眼裡有慌張和絕望,愈發拼命的踢打著,黎嘉駿一聲不發,只是悶頭往下壓著,其實她沒有辦法弄死這個小兵,中間擋著一桿□□,她沒有利器,可她腦子中什麼計劃也沒有,她只是用盡全身力量往下壓著,小兵的踢打漸漸無力,她即將把槍卡在他的脖子上……
他忽然鬆開手,在她收不住往下撲的時候,一把掐住了她的喉嚨!
人類瀕死的力量全集中在了她的脖子上,黎嘉駿也掐住了他的脖子,可她幾近虛脫,眼冒金星,終於,她受不了了,鬆手開始扒脖子上的手,拍打,抓撓,扭動,無聲的慘叫,她眼前一片混沌,舌頭長長的伸出來,只覺得心跳已經在緩緩變慢,她無力的垂下手,忽然摸到身邊有一隻手。
那手冰涼,粗糲——握著一把刀。
她從那僵硬的手裡拔出了刀,垂下眼,終於看清面前小兵的樣子,他的表情猙獰扭曲,她一揮刀,那表情便永遠扭曲著了。
刀片入肉的感覺殘酷到溫暖,她感受著臉上噴濺的濕熱,再次一刀砍在他的脖子上,這一刀幾乎將她被掐的力氣全數奉還,他脖子幾乎斷裂,血肉模糊,傷可見骨。
她抹了一把臉,濕熱的血便糊到了手上,她甩了甩,卻甩不掉,那血仿佛有千斤重,讓她再抬不起手來。
戰場上脫力那幾乎是等死,她驚恐的粗喘起來,受傷的喉嚨里發出咯吱的響聲,遠處有隱隱綽綽的影子在過來,她揮舞著手裡的刀,縮在屍堆里。
來人在喊話,起先是日語【前面有個人!有人!】。隨後是漢語「守住!守住!」,最後卻變成了「嘉駿!嘉駿!」
「秦梓徽……」她下意識的以為是那個人,在這炮火中,只有他會找她,她大叫起來,連哭帶吼,「秦梓徽!我在這!我在這!」
那人飛快的靠近了,忽的捧住她的臉,她定睛一看,嚇得全身一抖,身邊的嘈雜忽然消失了,只剩下她的驚叫:「大哥!」
大哥滿臉是汗:「駿兒!醒醒!醒過來!」
黎嘉駿怔了一會兒,她眨眨眼,發現自己還在雪白柔軟的床上,天花板上吊燈還反射著外面的天光,她全身虛軟,汗流浹背,氣喘如牛,整個人都陷入呆滯中。
「嚶!」旁邊忽然傳來哭聲,她才發現幾乎全家都在門邊一臉凝重的看著她,發出哭聲的章姨太背過身軀,瘦削的肩膀一抖一抖。
「哦……」她夢遊一般,剛開口,就發現嗓子沙啞,好像已經過度使用似的,她清清嗓子,再開口,還是火燒火燎的,「我,我做惡夢呢……」
大哥此時整個人壓在床上,膝蓋壓著她的腿,手抓著她的兩個手腕,另一隻手剛才在拍她的臉,他滿頭大汗,顯然也累得不輕,表情卻沒有絲毫疲累,反而極為陰沉凝重。
「不,駿兒。」他斟酌著,緩緩道,「這不是噩夢……你病了……」
第152章不是噩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