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拱四年九月十一,秋色漸深,雷電轟鳴,暴雨如注。一筆閣 www.yibige.com
大明宮前,青磚紅木的丹鳳樓依稀可見,雨幕充塞天地,縱橫數百丈的廣場,聞聲不見人。
門樓上,一排烏黑的唐字旌旗向下垂落,皺巴巴一團,裹在朱紅色的旗杆上。
五個門洞都開著,門洞一丈高十丈深,每個門洞外面,站著兩排十名甲士,穿戴著斗笠蓑衣,風卷著大顆大顆的雨滴,像鞭子一樣抽打著身體,啪啪作響。
「賊他媽,這鬼天氣」
蓑衣用處有限,雨水很快浸透了全身衣褲,風一吹,透心涼,甲士都是十幾二十歲的壯小伙子,打著哆嗦,罵罵咧咧。
「你,瓜慫,前面去」最右側門洞有個甲士,長得最是高壯,被一腳踢到前頭扛風。
甲士打個趔趄,老實站在最前頭。
他不敢罵人,也不敢罵天,眼睛迷茫四顧,像一條沒有知覺的木樁子。
他不屬於這裡,他已經死了,死法很特別,趕時髦用身體畫畫的時候,淹死在顏料池裡。
畫了二十多年畫,頭髮都熬白了,一無所成,窩囊了一輩子,四十大幾了,還是光棍一條,臨了臨了,把老命豁將出去,當一回網紅,好歹湊上年輕人的熱鬧。
他使勁兒閉上眼睛,又睜開,將流進眼眶的雨水擠出去,努力保持視野。
一死就是千年,這裡是盛唐,他成了皇親國戚,叫權策,他的母親是義陽公主李下玉,唐高宗的長女。
義陽公主知名度不高,他還有個著名的外婆。
蕭淑妃。
權策遍體生寒,牝雞司晨,開天闢地,一代女皇驚艷歷史,寶座下堆著不知多少白骨,很不幸,他,他全家,他舅舅全家,他姨媽全家,都是白骨的一部分。
權策視線垂下,落在握著儀刀的手上,十指修長白皙,皮膚緊緻光潤,年方十五,正青春。
螻蟻尚且貪生,他真的不想再死。
母親三十歲才得出嫁,堂堂公主之子,沒有恩封,只撈著個左衛親府的正六品校尉,年齡小,不得勢,飽受欺壓,因他不能靠近御前,給分派了看守丹鳳門的差使,卻是夠遠了。
啪嗒,啪嗒。
一行黑衣人踩著沒過腳背的積水沖將過來,懷裡抱著銅製的方形箱子,長驅直入,甲士們泥胎木塑,一動不動。
大明宮乃是帝國政治中樞,密謀陰私多不勝數,權策目不斜視,腦子裡盤算著怎麼保下這條小命,他悲哀地發現,自己滿身原罪,沒有一分錢的本錢,進不得,退不能,只能在進退之間踩鋼絲。
「一切,都看運道了」權策沉聲自語。
日晷偏移,宮牆上號角聲嗚嗚響起。
申時已過,該換班了。
接班的甲士站定,權策跟著隊伍退往御道邊的仗院值房。
「大郎」旁邊有人推了他一把,大雨中看不真切長相,急匆匆錯身而過,只看到個方面大耳的輪廓,王暉,他的表哥,親姨母高安公主的兒子,是個七品的勛府隊正,比他還慘。
權策醒過神來,丹鳳門守衛,歷來是勛府和翊府的職司,自己是親府的,不能跟著他們走,急轉彎向左,奔回親府值房。
值房裡陳設極簡單,幾排長條凳,幾個火爐,爐子上座著鐵皮水壺,壺嘴裡噗噗的冒熱氣,裡面人不多,二十來個,顯得空曠,沒人說話,靜悄悄的,權策一腳踏進去,引來眾人的視線,很快又轉開。
權策去掉斗笠蓑衣,找了個靠邊兒的位置坐下,衣甲里的雨水順著褲管兒流淌,很快積成一灘水窪。
「嘿,權大郎出息了,淋這麼大雨,這回沒哭鼻子」門口又進來一批下值的親衛,打頭的二十郎當歲,趾高氣揚,他是親府中郎將,這一府親衛的最高長官。
不少人仰著脖子哈哈笑,有些人眉頭緊皺,轉過臉不看這邊,還有幾個面無表情。
權策四下打量,直到聚集在身上的目光越來越多,才意識到說的是自己,穩穩心神,小心地站起,半弓著身子,「將軍見笑了」
中郎將挑挑眉,似乎有些意外,斜了他一眼,冷哼一聲,「既是出息了,那就再歷練歷練,明日到左武侯衛巡街去」坐在上首的花梨木胡凳上,大馬金刀。
「是」權策老實領命。
中郎將死死盯著他,臉色漸漸漲紅,噌地站起,「權策放肆,以下犯上,左右,拿下他,重責二十軍棍」
權策大驚失色,登時就有兩個同袍上前扭住他,架到門外,按倒在地上,七手八腳扒掉褲子,露出臀部,有個黑臉大漢往手心裡吐了兩口唾沫,掄起漆黑的軍棍就要行兇。
「呵呵」
嬌笑聲穿透雨幕,一行宮娥沿著迴廊裊娜而來,鵝黃色的裙裾飄搖,束胸襦裙開口很低,袒露著大半個胸脯,為首女官,穿著深紫宮裙,挽著粉色披帛,梳著高聳的隨雲髻,碧玉步搖,眉心點著火焰花鈿,杏眼流轉,饒有興趣地欣賞了下權策的臀部,言笑晏晏,「如此粉臀,受杖責實在可惜,二郎可否饒他一遭?」
「上官待詔有命,延義敢不遵從」中郎將,武承嗣的二子武延義,收起倨傲,擺擺手。
權策得了自由,第一時間提上褲子,心中血淚斑斑,四十幾年的童子身,冰清玉潔,就這麼被人圍觀了去,晚節不保。
上官待詔站在對面不遠,牡丹花香濃郁撲鼻,攪得他老鹿亂撞,心亂手亂,繁複的絲絛腰帶遲遲打理不好,冷汗熱汗一起出了。
上官待詔嗤笑一聲,腰肢一擰,環佩叮噹作響,聲音驟冷,「天后旨意,侍御史魚保家、駙馬薛紹勾連反叛,速派人馬,捕拿入制獄勘問」
「臣遵旨」武延義扯著嗓子響亮應命,嚯地轉身,「本將軍親自擒拿魚保家,另一路捕拿薛紹,諸位自選」
嘩啦啦,一眾親衛惡狗撲食,全都圍到他身邊。
聽到薛紹這個名字,權策心肝兒劇顫,快速奔了過去,低頭混在人群中。
武延義冷笑一聲,並指如刀,厲聲斥責,「權策,待詔開金口為你求情,你不思報效,反倒推脫塞責,還有沒有心肝?」
一指一罵,權策身旁迅速清空,光禿禿立在那,武延義嘴角冷笑,上官待詔濃眉微挑,都盯著他,是福是禍,只有認命,低聲應道,「全憑待詔、將軍吩咐」
武延義不喜反怒,氣喘如牛,臉和眼睛同時變成赤紅,「你,放肆……」
權策垂頭做恭順狀,腦子急轉,漸漸捋清楚狀況,武延義年紀輕輕,躍居高位,在親府威望不著,平時都是拿他當道具,玩弄他刷聲望,今日他一反常態,穩穩噹噹沒有出醜,武中郎臉上掛不住了。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權策無奈,尾指輕輕一勾腰帶,褲子唰地掉到腳踝,兩條大白腿暴露無遺,他驚叫一聲,雙手捂住胯間,扭捏遮掩,狼狽不堪。
「哈哈哈」武延義仰天大笑,眾親衛隨聲附和,笑聲震天。
上官待詔掩嘴嬌笑,鵝蛋臉笑容一放即收,「武中郎,給他配二十個親衛,立即起行」
武延義分派完畢,天色已晚,雨勢稍停,權策騎馬帶隊,出丹鳳門右行,過光宅、翊善兩個坊,到了太平公主府所在的長樂坊,太平公主府占了這個坊的四分之一還多。
到了下馬石前,權策勒住馬,揚聲對公主府的門房道,「有勞通報公主殿下,親府校尉權策,奉天后之命,請駙馬移駕」
說完,也不下馬,闔上雙目,靜待疾風。
一炷香後,公主府中門大開,一個文弱書生緩步走出,滿身錦繡,白面無須,眼睛烏亮,極有神采,手裡撐著把油紙傘,白色輕靴踩過積水,波紋蕩漾。
權策下馬相迎。
隨從的緇衣管事上前一步,「權校尉,公主有話吩咐,在外,本宮為尊,權策為臣,在內,大郎是本宮外甥,我今身懷六甲,不願見不忍之事」
薛紹抿嘴一笑,溫柔優雅,收起雨傘,寬袖拂動,踩著管事的脊背上了四駕馬車。
權策神色變幻,在原地愣怔半晌。
咔喇,咔喇。
天邊有驚雷響起,閃電像一條條雪亮的長劍劃破夜空。
暴雨又至。
權策將背上的斗笠戴在頭頂,跨上馬,看了看馬車蓬頂高高立起的七層螺旋銅釘,仰頭望了望忽明忽暗的老天。
「為避雨勢,回程走延政門,沿東內苑樹林行走」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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