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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05章 孤城

    三日後,旱平川前。

    柳隱帶著蜑獽軍護送糧秣輜重至。

    讓以兩千士卒虛張聲勢的鄭璞,心中終於鬆了口氣。

    干係到身家性命與此戰勝負的最大因素,若說他心中沒有半點忐忑,那是不可能的。

    萬幸,逆魏主將魏平十分謹慎與配合。

    「休然兄,待會兒蜑獽軍還得辛苦下,接手白晝的值守警戒。」

    在士卒們卸下輜重糧秣時,鄭璞也來到柳隱身側,低聲說道,「安岳的麾下士卒,這幾日晝夜輪值且心有惶惶,我打算讓他們歇息下。」

    以兩千士卒森嚴守備可容納四五千的軍營,且還要迷惑逆魏無法看出虛實,這幾天州泰的麾下堪稱身心疲憊。

    如今等到了後續兵馬到來,他們驟然鬆懈了那一口氣,肯定人人都覺得疲倦不堪。

    對此柳隱也瞭然。

    是故,他點了點頭,不做推辭,「好,子瑾安心。我一路都是順著祖歷河以水力載軍輜而來,行軍不算勞累。嗯,我讓一半士卒先歇下,今夜值守也算我部的吧。」

    亦讓鄭璞囅然而笑,「那就有勞休然兄了。」

    「嘿,有何勞累的!」

    柳隱笑著擺了擺手,略帶自嘲的感慨道,「我每次領軍臨陣,儘是做些值守及護送軍輜之事,早就習慣了。」

    的確。

    北伐以來,他幾乎都是守備後方或充當押運糧秣的後軍,歷經的戰事很少。

    軍中升遷唯有戰功,不臨陣廝殺就鮮有功勞。

    看著昔日同時被授予兵權的故交與將佐,不停的積累功勳升遷與贏得沙場名聲,而他自己卻臨陣無門,若是說不心切,自己都騙不過自己。

    尤其是他已經年過四旬了。

    「哈哈哈~~~」

    不由,鄭璞大笑,拍了拍他的肩膀,寬慰道,「以休然兄之才,不鳴則已,一鳴必然驚人,何必妄自菲薄邪?」

    但柳隱卻是沒有接話。

    只是笑容略帶玩味的看著鄭璞。

    亦讓鄭璞笑顏更盛,作戲謔言,「休然兄若是想此番臨陣以本部為前驅,我焉有不允之理?難不成兄歸我節制時,尚且能得閒暇乎?」

    頓時,柳隱喜上眉梢,「君子一言,駟馬難追,我就先謝過子瑾了。嗯,我去安排值守的將士。」

    言罷,似是怕鄭璞反悔一樣,當即轉身大步離去。

    「諸軍用命,休然也心切了。」

    目視著他的背影,同樣隨在身側的張苞也莞爾而笑,還給鄭璞遞過來了一片布帛。

    他麾下騎兵不著重甲時,也是大漢最精銳的輕騎曲之一。

    是故,來於途時截殺了不少魏平派遣往祖歷縣的游騎斥候,順勢搜刮出了魏平的書信。

    所言僅寥寥數字:「援軍不日將至,諸位勉之!」

    不是什麼緊要軍情。

    鄭璞隨意瞄了眼,便收入了袖子中,「天色尚早,兄睏乏否?不若帶騎卒與我一併去看看逆魏前方軍營?」

    「好。」

    且行,且觀。

    鸇陰塞所在地,並不是祖歷河匯流入大河之處(今靖遠縣)。

    因為祖歷河與大河在此地匯流時,衝擊出了類似於金城郡(蘭州盆地)但小許多的平坦河谷,有了可以讓士卒屯田自養田畝,卻沒有狹隘險要谷口作為戍守依託。

    更深一層的考慮,則是在祖歷河口修築了防禦工事,也無法藉助東側屈吳山脈的天然屏障,遏制遊牧部落從烏水河谷抑或者是河套平原進入河西四郡。

    恰好,大河經過祖歷河口後,便受到山體所擋,倏然彎曲折向西,繞過屈吳山脈後才再度向北的河套平原流去。

    亦提供了山勢遏水的天然險要之地。

    當年漢武帝開邊後,出於戰略考慮,戍守工事修築分別選擇了兩處。

    其一,乃是屈吳山脈西端的媼圍縣(今景泰縣城東南的吊溝古城),那是防備遊牧部落穿行了荒無人煙的大漠,從北殺入河西走廊的屏障。

    另一,則是沿著祖歷河口往西北約莫四十里處(今紅山峽一帶),修築了如今的鸇陰塞。

    此處的大河,歷經了祖歷河口處的平緩後,驟然遇上堪稱「兩側懸崖一線天」的峽谷,讓洶湧的河水像一頭憋足了氣的巨蟒,咆哮著、奔騰著、怒吼著,以雷霆萬鈞之勢,恨不得衝破懸崖峭壁的束縛。

    而鸇陰塞修築在此地,有峽谷與大河位屏障,自然也可稱為「一夫當關萬夫莫開」。

    但城塞外進入河西走廊的渡口(今平川區小黃灣村),卻是呈現「s」形彎曲緩流的狹窄河道,極易在冬季時結冰。

    這也是讓防禦者無比頭疼的防線漏洞——

    在以往的歷史進程中,河套的遊牧部落就沒少趁著冬季鸇陰渡口河面封凍之時,踏冰而來。

    萬幸,大河與屈吳山脈並不是無縫相連的。

    山與水之間,還夾著一片西寬東窄、喚作「旱平川」的山前小台地。

    這也給鸇陰塞的防線守備,多了一個亡羊補牢機會:在冬季大河河面冰封之時,可以別遣兵馬在旱平川狹窄的東側,落下營寨遏制敵軍順利通行渡口。

    逆魏守備河西四郡的將軍魏平,如今就將營寨坐落在旱平川東側。

    雖然如今已經是夏四月,河水冰層早就化了,不存在漢軍踏冰渡河的隱患。但魏平不想將所有兵馬都擠入鸇陰塞中,以免破壞了原先分工明確的守備。

    另外,他也想適當給予漢軍一些壓力。

    比如此地攔截他的漢軍,就不敢回師去圍攻祖歷城池。

    權當是牽制,讓祖歷晚些易手也好。

    畢竟漢軍從隴右出兵萬餘人前來祖歷的軍情,他麾下斥候也證實無誤了。

    牽制了四千漢軍再此地,面對六七千漢軍圍困,尹奉以四千將士守城,應能守得住吧?

    就算是被攻陷,時間也沒那麼快。

    帶著如此心思的魏平,在勒令各部將率不可輕啟戰端之餘,依舊頻頻派遣著游騎斥候打探消息,以不變應對萬變。

    但在祖歷城頭上的尹奉,深邃的目光里卻早就有了覺悟。

    一月之內,城池必然易主。

    甚至時間更早。

    不是妄自菲薄,而是情勢使然。

    祖歷縣是孤城的緣由,乃是因為祖歷河水味苦咸,人畜皆不可飲用,亦不能用於灌溉。城外的田畝,皆是依靠著溝渠引大河之水灌溉的。

    是故,人口一直不多,糧秣貯備也很少。


    春四月恰好是即將步入青黃不接之時,城內四千將士與黎庶每日消耗的糧秣十分巨大,若一個月之內得不到河西的糧秣補給,就斷糧了。

    兵者,無糧自潰。

    另一層緣由,乃是他麾下四千將士決死之心堪憂。

    這與河西四郡的權利博弈相關。

    自從魏國執行「邊人治邊」縱容豪右崛起後,河西四郡的太守以及羌胡部落便慢慢加固自身的權勢,蠅營狗苟的齷齪就沒有停止過。

    一開始,在涼州刺史楊阜的威信與協調下,他們尚能保持表面上的和睦。

    且依照先前的約定,自發出部曲與魏軍共進退。

    但馬岱從化外之地襲擊了張掖郡後,便給了他們陽奉陰違的藉口。

    如他們在兩年前那場大戰中,以保境安民的理由將私兵部曲盡召了回去,讓兵力吃緊的夏侯儒不得不放棄了西平郡。

    亦讓他這位昔日的敦煌太守,被迫承擔了督管不利的罪名,被貶職為祖歷守備。

    統領的四千步騎,一半是郡兵,一半是河西豪右的私兵。

    郡兵戰力並不強,而豪右私兵更沒有為魏國效死的覺悟——他們被遣來此地,是為了各家絲路利益,保護從關中入河西走廊的商路周全。

    指望他們「人在城在」太難了。

    至少尹奉覺得自己沒有這份號召力。

    因而,當魏平派遣來的游騎送來「援軍將至」書信後,他便有了城破的覺悟。

    魏平若是真領軍來援,早就督軍趕到了。

    還送什麼書信!

    抑或者說,作為隴右冀縣人的尹奉,對涼州太熟悉了,亦知道祖歷縣對於魏國而言就是食之無味的雞肋。

    魏平是河西四郡的督將,不會太過於計較一座孤城的歸屬。

    暫時放棄祖歷縣,將漢軍的補給線拖長,且又將雙方大戰的戰場放在魏軍占盡地利的鸇陰塞,才是最明智的選擇。

    這樣的決策與對錯無關,只是戰略使然。

    換成尹奉自己,也會這麼選擇。

    所以,他被魏平拋棄了,也沒有什麼好抱怨的。

    亦不會有舉城而降的心思。

    他是昔日與楊阜等驅逐馬超者之一,舉家都被馬超泄恨而屠戮了。

    而馬超的後人在大漢是皇親,僅此緣由,他就不可能生出投降之心。

    更莫說,他如今年事已高,早準備好了迎接死亡。

    不管城池能守多久時日,盡人事聽天命,能守一日是一日,城破身死便罷了。

    有何懼之。

    與不報有希望的他相比,領軍困城的關興,則是壯志躊躇。

    他領軍到時,縱馬巡看了一番祖歷城池,便對隨在身側的閻宇笑道,「文平,此城我軍想破之,易也!」

    文平,乃是閻宇,荊州南郡人。

    為人任事勤勉,年齒未到三旬,便有了幹才之名。

    先前是隸屬後將軍袁綝的部將,一直隨軍留守在漢中郡。後衛將軍趙雲病故後,歸入丞相諸葛亮的中軍。去歲他的族父相府行參軍、建義將軍閻晏戰死後,他便向丞相請命調任來隴右前線,立志殺敵報國。

    丞相不忍拒之,便將他別遣來關興麾下任部將。

    聽到關興之言後,他也笑顏潺潺,頷首附和,「將軍所言極是。我觀逆魏城上之兵,士氣萎靡,似是未戰已心怯,可急攻之。」

    的確,祖歷城池的守備魏軍,士氣堪憂。

    那是征北將軍馬岱與趙廣兩支騎兵進發烏水河谷時,還應了鄭璞之邀,特地來城下耀武揚威了一番,才折道東去。

    為了瓦解城內的士氣。

    畢竟,再愚鈍的魏軍士卒都能想到,有大漢數千騎兵在周圍警戒,祖歷縣就不可能迎來援軍了。就算有,待他們衝破這數千騎兵的攔截,恐怕都是城內糧秣耗盡的一個月之後了。

    而且祖歷城修築在河畔上,城外地勢平坦,無險可依。

    城內也沒有霹靂車、床弩等守城利器。

    僅僅以不足兩丈高的城牆,面對漢軍的雲梯、攻城塔、拋石車與井闌等大型攻堅器械,他們覺得城池很難堅持一個月不失。

    「不急,三日後我們再攻城。」

    關興捋胡而言,「你先作些招降書信,遣人射入城內,看能否瓦解他們的死守之志,讓我軍士卒少折損些。」

    閻宇拱手,「諾!末將這就去安排。」

    「嗯。」

    關興點了點頭,繼續驅馬緩緩巡看著地勢,尋找最恰當的攻城地點。

    雖然這座低矮的城池,想攻破並不難,但他本部兵馬才七千餘人,經不起太大的消耗。

    不然攻破了城池,領軍去與鄭璞會合了,也沒有足夠的兵力接應姜維部。

    不用多想,孤城受襲之際,任何守將都會下令用亂石堅木等將城門給堵死。想攻破,就只能依靠蟻附攀爬上城頭,而蟻附便是死傷最眾的攻城方式。

    他乃名將之後,絕不容自己背上不善戰之名。

    抑或者說,他心中一直憋了一口氣,要為先父正名。

    雖說,昔日襄樊之戰的敗北,乃非戰之過。

    但他也無法否認,失去了荊州,是引發大漢式微的主要誘因。

    不管出於報效大漢的誠心,還是想挽回父輩名聲的私心,他都不敢有半點疏忽,再微小的細節都親歷親為後,方能安心。

    三日後,漢軍攻城。

    關興自領著四千士卒從南城門而攻,閻宇則是別領三千圍攻東城門。

    戰事甫一開始,便陷入了白熱化。

    因為二人不約而同的,屆是領著部曲親冒石矢為先登。

    不是他們冒失。

    而是招降的書信被箭矢帶入城內後,效果很不錯。

    那些河西豪右的部曲,並沒有想為魏國盡忠,與守將尹奉共赴死的決絕。

    當聲稱「降者可授田」的招降書信內容傳遍城內後,許多豪右部曲便趁夜色,用繩索溜下城牆,前來漢軍營地投降。

    反正他們的家眷又不在此地,降了,尹奉也無法追責。

    關興與閻宇便是基於此,以敵士氣已然崩潰,便想用兵鋒之威徹底摧毀他們的鬥志。

    孤城不守。

    一人潰,則眾皆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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