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太師雖系文臣出身,年輕時也是弓馬嫻熟的兒郎,他這一腳含怒而出,威力驚人,極有可能已將宋氏踢出了內傷來。
這還不是最慘的,最慘的是宋氏落地的時候,好巧不巧,正好摔在之前被太師打碎的薑湯碗的碎瓷片上,半邊兒側臉和左臂都扎入瓷片,染紅了她半張白皙的面孔,流到她的眼皮上,只差一點點就要滴進她的眼睛裡。
可她並不閉眼,還是睜大了一雙秀目,直盯著湯姨娘看,目光中噴射灼焰,只恨不能燒穿對方。
湯姨娘在歐嬤嬤懷中瑟瑟發抖,低低嗚咽了一聲。歐嬤嬤連忙拍了拍她,像哄小孩子一樣,拍著說:「不怕不怕,姨娘一受驚,肚裡的小少爺豈不是更害怕了?」
董太師聞言,對宋氏的怒氣更是不減反增,那一腳還不能讓他出氣。
他冷冷斥道:「你這拈酸吃醋的妒婦,平素且容得你,如今小茹有孕在身,你如此胡作妄為,是想傷害我的子息嗎?虧我還以為你是個大度的主母,對你百般遷就,沒想到你竟如此惡跡斑斑,往後這個家你都不用管了!」
一旁的居嬤嬤衝上去,要扶宋氏,卻被宋氏一手甩開。
宋氏不用人扶,自己一點一點爬起來,掙扎的過程中,碎瓷片從她面上啪嗒、啪嗒落下,景象令人不忍親睹。
「我是妒婦?我胡作非為?」
宋氏慢慢爬起來,張口露出一片血紅的齒,顯然是被那一踢之力傷到下腹,震出一道血來。
她噙著冷冷的嘲笑,仿佛聽到了天下間最可笑的事,張口歷數這些年來,她的種種寬容雅量
「我倒是想拈一回酸,可打從我嫁老爺之前,就被你治得服服帖帖了。當年你和你二哥董西嶽一起來宋家提親,你二哥定了我妹妹梓筠,你定了我,可是出嫁前夕,你二哥犯事充軍,再也回不了西京,你就乾脆把我們姊妹倆一起娶了!
「一抬花轎坐兩人,三個人一起拜堂,你先去的梓筠房中,那時候我拈酸吃醋了嗎?
「初為董家婦,你和婆婆待我和梓筠一視同仁,這我很高興,可是有一天我發現你從江南帶回家的那些禮物,燕窩、綢緞和鮫人淚,梓筠當面兒有一份跟我均等的,回頭另外還能再得一份更豐厚的,你知道當梓筠拿給我看的時候,我心裡什麼滋味嗎!
「這些年我都想問問你,你第一次進宋家,第一眼相中的是不是我妹妹梓筠!
「後來梓筠生完女兒死了,我二話不說把她的嬰孩兒抱回去哺育,現在她也長成十六歲的大人了,你說我傷害你的子息,你的哪一個女兒我虧著她們了?
「這些年你納湯茹,納苗小瑋,納秦柳腰,納那個來歷不明的北齊女人,哪一次我攔著你了!」
宋氏這番話幾乎是吼出來的,而且道出的樁樁件件,幾乎都是不為人知的秘密往事,在這個家裡知道的人已不多了。
比如董家嫡系中,董太師行三,上面是他的族兄大老爺董問時,下面是他的庶弟四老爺董八斗,可家裡面從沒有人提過二老爺。
在董家幹了一二十年的那群下人連二老爺的名字都不知道,原來竟是個充了軍的囚犯!
董家一門清貴,皇親國戚,沒想到還出過那等不光彩的罪人,真是令人唏噓!
還好,旁邊伺候的周管事是個招子亮的,早在夫人衝上來吵鬧,老爺飛起一腳的時候,他就把涼亭周圍清場得差不多了。
除了幾位主子,下人中聽見宋氏嚷嚷這番話的,只有歐嬤嬤、居嬤嬤和夫人身邊的兩個丫鬟。還有一個外人,就是那位毛老神醫,他痛呼說這一跌閃了腰了,下人已將他扶去客房休息。
雖然並沒給多少人聽見,可聞聽宋氏把一些陳年往事翻倒出來,一件一件的掰扯,董太師幾乎是惱羞成怒。
董阡陌從旁靜靜聽著,倒是頗為驚訝。她不由猜想,宋氏到底在打什麼算盤?
一反常態的兇悍,連湯姨娘及其腹中孩兒都容不下,這可太不符合宋氏一貫的行事作為了。
照宋氏往日作為,就算湯姨娘有身孕之後,董太師當時就抬了湯姨娘做平妻,宋氏都會含笑點點頭,並說那是極好極對的,姨娘勞苦功高,理應和妾身平起平坐,這樣姨娘才能為老爺誕下嫡長子。
哪怕她心裡其實想在湯姨娘的肚子上開一個洞。
宋氏是個極會做表面功夫,並且樂此不疲的女人,很難想像她會這樣歇斯底里的鬧起來。
宋氏這個女人,究竟虛偽巧詐到什麼地步?
猶記得當初韋墨琴被毓王府下了聘,宋氏急得上躥下跳,無所不為。
宋氏一會兒進宮找董太妃大吐苦水,一會兒又指使媒人上門勸韋墨琴,細數她嫁去王府將會面臨的悲慘人生雖然最後證明,宋氏真的沒說錯,可韋墨琴的慘況有一半都是宋氏一手造成的。
去宴會,在人前,她可以雙手握著韋墨琴的手,作出一副親昵姿態,仿佛在說著什么女眷之間悄悄話。
旁人還都道,毓王府和董府真是親密無間,可是只有韋墨琴一個人聽到,那女人用毒蛇一樣的聲音向她打探,「王妃嫁入王府的日子不短了吧,有一百多日了吧?殿下是不是還沒跟你圓房?」
韋墨琴立時一僵,沒想到王府中的閨帷密事,董府的舅母宋氏居然一清二楚,還在這種場合下問出來。
然後,只聽宋氏用帶點兒同情的聲音告訴她,「那也難怪了,毓王殿下連王府都不回,夜夜都歇在我家,他又怎能看到王妃等他等得臉都憔悴、眼都瞘了呢?」
韋墨琴不信,「殿下正在媯水主持軍務,連著去了月余,他怎麼可能歇在董府?」
宋氏神秘一笑,「王妃竟然不知道麼,殿下中了歹人暗算,回京休養已經半月有餘,他一回西京,就悄悄歇在我家了。」
韋墨琴一聽當時著急了,「殿下被人暗算?他傷勢如何?讓我去看看他吧!」
宋氏示意她悄聲,莫被其他女客聽見,並附耳告訴她,「殿下倒不曾受傷,可是聽說我也只是聽說而已聽說他中了一夜蠱,要與女子交.合才能解蠱。這已是半月前的事了,半月之前,殿下可回過王府嗎?」
「……」韋墨琴面色慘白如紙。
宋氏又向她透露,「還有個事兒,讓我揪心著呢,我女兒媛姝,小時候給她點的守宮砂,一直都在的,可前兩天我掀開她的袖口……那一粒又紅又艷的守宮砂竟然不見了!王妃你說,這是不是一件慘事,我是不是該哭兩聲?」
「……」韋墨琴的唇咬出血來,她的人如墜冰窖。
「唉,我現在啊,才知道當初殿下娶你過門時,為什麼媛姝會三天三夜不吃不睡了。」宋氏幽幽道,「好好兒的一對有情人,青梅竹馬,郎情妾意,竟被一個不要臉的小賤人橫插一腳,活活給拆散了,真是讓我這個當娘的揪心。」
「……」韋墨琴呆若木雞,說不出半個字去反駁。
這樣的話被宇文曇外祖父家的舅母張口說出來,比當眾打她一個耳光更讓她覺得難堪。
片刻之前,她還把宋氏當成長輩,當成自己的舅母一樣尊重,心裡或許還有兩分想討好她,藉以親近與宇文曇關係密切的董府一家人片刻之前,她真的是這樣想的。
因為比起王府,宇文曇似乎更喜歡在董府流連,而不是在一天繁冗的朝事之後,回王府對月邀酌,一滌俗塵,嘗她親自下廚為他做的二三下酒小菜,聽她一曲傾世緣或鳳求凰,洗盡一身疲倦,與她含笑對望半年之前她還未出閣時,她真的這樣幻想過。到頭來,一切宛如鏡花水月,空有輪廓,沒有情分。
她討得董太妃歡心,如願以償當上了毓王妃,到頭來卻是兩手空空,什麼都沒抓住,除了守著偌大一座冰冷的王府,日復一日地體味一個怨婦的心境,她什麼都做不到。
當初的滿腔情意,出嫁前纏綿悱惻的小女兒心思,出嫁後時時刻刻掛念著他的蝕骨相思,在聽到宋氏道出那件事的那一刻,盡化泡影了。
原來如此,原來宇文曇和董家大小姐董媛姝才是一對有情人,難怪成親之後的宇文曇如斯冷漠,那般絕情,原來他是恨她占據了董媛姝才配擁有的毓王妃之位,他在用這種方式懲罰她!
原來,她犯了一個不可饒恕又無法挽回的錯誤,她不該當一個插足有情人之間的第三者,不該因為仰慕一個男人擅自就涉足他的人生。
原來,她不是宇文曇的歸人,她只是一個過客。
那是有生以來最漫長的一場宴會,漫長得好像永遠不會終止,迫使一眾賓客被困在那裡。
韋墨琴的腦中一片空白,根本不記得是怎麼開始,又是怎麼結束的。
歌舞終場時,昭陽公主和女眷談琴論曲,宋氏當即開口大誇毓王妃韋墨琴的琴藝出神入化,如何如何了得,如何如何治了太妃的病,如何如何能讓仙鶴翩翩起舞。
剛巧公主府飼了三隻仙鶴,昭陽公主好奇之下,提出讓毓王妃當眾展示仙鶴聞琴起舞的奇景,讓大家聆聽舉世妙音,開一開眼界。
可韋墨琴早已心如死灰,人如遊魂,哪裡還能彈出生機盎然的竹之趣,讓仙鶴聞之也歡欣雀躍,翩翩而舞呢?
可是宋氏力薦,公主好奇,眾賓客更是形形色色的視線落在她身上。
她可不可以說不,她可不可以離開這裡找一個無人處,摘下已然不能多維持哪怕一刻的虛假的微笑面殼,流下兩滴屬於自己真實情感的黯然的淚?
當一張上古焦尾琴擺在面前的時候,她緩緩抬手撥動琴弦,一邊流淚,一邊彈唱了一曲胭脂淚。
雁南飛,秋葉追,片片訴盡離人淚。
離人淚,問良人,瀟瀟紅楓何時歸?
何時歸,終空盼,黯然相思愁成堆。
愁成堆,剪不斷,月如殘鉤琉璃碎。
琉璃碎,盼伊回,半盞淡酒朦朧醉。
朦朧醉,昏欲睡,輾轉寒夜寢難寐。
寢難寐,夢裡笑,乍然醒來空傷悲。
空傷悲,問秋水,人影消瘦心憔悴。
心憔悴,淚空垂,痴情換得身負累。
身負累,往事揮,獨上西樓雁南飛。
仙鶴聞之大慟,激烈地扇動翅膀,仰天悲鳴,鶴目中似有點點淚光。其中兩隻仙鶴比翼雙飛,結伴飛走了,它們的終點是梅林溪畔。
剩下的第三隻仙鶴,竟然在一聲悽厲的鳴叫之後,展翅而起,一頭沖向那片怪石嶙峋的假山。
就如同一支開弓就不能回頭的羽箭,那隻仙鶴決絕而去,沒有絲毫遲疑。
慘劇發生只在一瞬間,那隻仙鶴撞斷了修長的頸項,不復當初優雅如仙的快樂,折屍在假山腳下,潔白瑩玉的羽翼失去了最後一分溫度。
公主府一府賓客二三百人,盡皆駭然,對於這樣的月夜,這樣哀婉的琴曲,這樣詭異的結果,全都啞然無語。
他們大概不明白,嫁給毓王那樣一位白衣戰神,絕世貴公子,毓王妃一步登天,已然是這世上最最幸運的女人了,為什麼她還會在一個大庭廣眾的重要場合里如此的失魂落魄?
可是那些人永遠也不可能明白,嫁給了幸運,絕不等同於嫁給了幸福!
自從韋墨琴決定一心一意做宇文曇的小女人的那一天起,她已然和幸福絕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