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蘇曇與紫荃兒轉身發現之前,韋墨琴一言不發地轉過身,離開了白沙灘。
看著她快步離去的背影,李慕梅的唇邊躍上一絲意味深長的笑意。
是夜,李慕梅回到未央居,卻見韋墨琴正在燈下織補一件短花翎鶴氅,面色平靜得好似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
李慕梅有點生氣,還有一種計策不成功的挫敗感,扯著嗓子,厲聲質問:「你怎地還在為那個男人做衣服?他都那樣對你了,你應該為自己打算打算了!」
韋墨琴平靜道:「他是習武之人,普通的衣物都不經他穿,幾天就磨損了,必得要在里側打上軟皮補子,才能合他穿著。」
李慕梅頓足,咄咄逼人地說:「方才的事我們全都看到了,你也是時候該醒醒了!」
韋墨琴道:「醒又如何,不醒又如何?」
李慕梅挑眉,理所當然地說:「如果你醒悟了,要麼大鬧上一場,將那個恩將仇報的紫荃兒趕出島去,趕回她的北齊。要麼你就跟島主把話攤開了說,問他是留你還是留紫荃兒,兩個人里只能留下一個。」
韋墨琴搖頭,道:「季風洋流里,要把船開出小島是很危險的,叫紫荃兒出海跟叫她去死沒有區別。至於蘇曇,我與他已經到了不需言語,就能知曉彼此心意的地步。我知道,他也不會同意把人送去海葬。」
這樣說著,她手中的針線還在柔軟的毛皮間飛舞,十指尖尖,瑩白如玉。
李慕梅怒道:「你的丈夫背叛了你,你應該報復他,而不是為他做衣服!別做了,不要再做了!」劈手奪走鶴氅,丟在一邊。
韋墨琴嘆氣,曼妙的語聲帶著傷感,細數道:「從前他當王爺的時候,從來不用為這樣的瑣事而分去半點心神,他是親王之尊啊,就算一日磨壞一套衣衫,他也會有源源不斷的新衣可穿。可是三年前,當他第一回穿上了一件外面有補丁的長袍,我才知道,他已經不再是當年的戰神王爺了。」
「那又如何?」李慕梅道,「這裡離中原有十幾日的海程,島上又不種桑養蠶,物資總有供給不上的時候。」
「縱然知道實際情況是如此,」韋墨琴道,「可我還是不能因而釋懷,心裡有說不出的難過。從那以後,他每件新衣的肘、肩、膝等處,我都要在里側加固一番。是因為我實在不想,再瞧見他穿打補丁的袍子,似他那般龍行虎步的翹楚人物,不該落魄如斯,這是我心裡最後的底線了。」
「底線?女人的底線不該用在這種地方,」李慕梅諄諄善誘,「一個聰明的女人,應該把任何威脅到她地位的可能都扼殺掉,才能保障今後的幸福。」
沉默過後,韋墨琴撿起地上的鶴氅,繼續織補,埋著頭說:「蘇曇的幸福,就是我的幸福,只要他開心就好了。」
不多時,捧著那件輕暖漂亮,絨黑面緞紅里子的鶴氅,她蒼白絕美的面上欣慰一笑。
李慕梅將信將疑,還是不能相信,這世上有如此賢惠、大度的妻子。
轉念再一想,韋墨琴能活到現在,靠的是毓王護她周全。為了照料病弱的她,毓王可是放棄了整片富貴江山,陪她在這個小島上避世,英雄無用武之地。
換句話說,韋墨琴對毓王,是感恩多過感情,恩義重過一切。
這種關係牢固不破,要想打破他們的默契,就要喚起韋墨琴對毓王的恨意,讓她想起她的兒子小荔是怎麼死的……
第二日,白沙灘上的海邊屋舍,蘇曇和紫荃兒一先一後從房裡走出來,紫荃兒見蘇曇的腰帶歪了,就轉身為他調整。
蘇曇一低頭,見紫荃兒髮髻上的曇琴花只差一點就要滑下,於是把花簪回她的發間。
紫荃兒抿唇一笑,轉身回房,布置菜饌。
這時,護衛頭領來了,沉聲稟告:「主人,昨日夫人來西海岸散步,屬下阻攔不及,讓她看到了……你與紫姑娘在一起。」
蘇曇臉色一變,似是十分惱怒,問:「發生這種事,昨日為何不稟?」
護衛頭領深深垂首,回道:「昨日主人忙著與紫姑娘……談事,屬下見房中燭火熄滅,因此不敢叩門打擾。」
蘇曇面色變幻,陰晴不定。
外間房裡,紫荃兒剛剛擺好早膳,揚聲喚道:「公子快來用膳吧,這蜜餞飛魚柳,一定要熱著吃的。」
蘇曇告訴護衛:「好,事情我知道了,你回去照看她,不要讓她胡思亂想。再過幾日,我抽出閒暇就去看她。」
然後一掀竹簾,蘇曇就去桌邊坐下,品嘗那一道蜜餞飛魚柳了,怎麼看都很閒暇的樣子。
護衛無聲退出房間,回了未央居,告訴韋墨琴:「主人事務繁忙,這兩日恐難抽出閒暇回來,夫人讓我轉交的鶴氅,主人已經穿上身了。」
「哦?」韋墨琴笑一笑,狀似輕鬆問,「那他穿著可還合身?」
「十分合身,與主人身量相得益彰。」
「是嗎……那就好了,」韋墨琴勉強笑道,「季斐,你去忙吧,往後不用常來未央居應卯了,我沒事找你了。」
「是。」季斐有點心虛地退下。
不知為何,聽聞那件鶴氅十分合身,韋墨琴看起來沉寂許多,傷感的神色,幾乎掩藏不住。
季斐嘆口氣,主人與夫人之間的事,總讓人捉摸不透。
過去大多數時候,主人明顯是很愛夫人的,即使不說出口,他含笑的眼神和嘴角就已暴露無遺。
可每年總有那麼一兩個月,主人會住進賈家,整月里不回自己的家,不與夫人相見。不管夫人怎麼問季斐,季斐得到主人嚴令,都不能讓夫人知道主人在哪兒。
賈家不招待的時候,主人寧可住在海邊小屋,也不肯回到未央居。直到那個月過去,他才能再度露面。
至於那一兩個月里發生了什麼,是主人自己的秘密,連忠心不二的季斐也一無所知。
可今年還不到那個月份,主人就又離開未央居,去住海邊小屋了。而且那一排幾進的房舍,已經住了一位紫姑娘,美若天仙也不能形容她的美。
主人對孕中的夫人避而不見,卻與紫姑娘朝夕相對,難道是移情別戀了?
夫人之美,猶在紫姑娘之上,而且人也溫柔。只是一個絕情起來的男人,他的心意之絕,情分之冷,在外人看來是無法領會的。
季斐深深嘆氣,希望這件事不是真的,否則來日,夫人會很難接受吧。
其實不用等來日,今日的韋墨琴就已經鬱鬱寡歡了。
那件鶴氅不可能會合身,昨天做好之後,七尺長的布料被李慕梅用剪刀一下剪走兩尺半。韋墨琴阻攔不及,眼睜睜看著鶴氅被毀,說不出的心痛。
第二日,李慕梅出了個主意,說要讓季斐把上半截鶴氅帶給蘇曇。如果他尚念及夫妻情分,見到這一斷兩半的布料,就明白韋墨琴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心情了。到那時不用說,蘇曇也會正面給個交代。
一開始韋墨琴不同意,李慕梅說:「你不是相信他嗎?如果他沒有變心,試又何妨。」
韋墨琴只好依從,其實打從一開始,她就沒懷疑過蘇曇。不論親耳聽見,還是親眼看見,她都全然相信蘇曇無論做什麼事,都是為了他們的曇琴島和未央居。
莫要說一個名動天下的美麗歌姬,就算是海上漂來一船的天下絕色,韋墨琴也沒什麼可擔心的。
可是現在,她還能繼續毫無保留地相信蘇曇嗎?
「怎麼樣?這下你總該相信我了吧?」李慕梅雙臂環胸,得意地說,「我猜島主只顧著與新歡卿卿我我,而你辛苦做好的那件鶴氅,那個男人可能看都沒看,就隨手丟去一邊了。」
「呵,」韋墨琴涼涼一笑,「過去我不擅長擺弄針線,做不成細緻的繡工,他是知道的。三年前我第一次把牢牢加固袖肘的袍服給他換上,他又驚又喜,說那是他穿過最合身的衣衫。」
「男人最會甜言蜜語,多半不是出自真心。」李慕梅插嘴道。
「以後每一次縫起新衣,他都立在旁邊等著,線頭沒摘乾淨就要迫不及待地換上。可是從今年開始,他就不再想穿我做的袍服了,看來,我的手藝退步,應該再多找幾名繡娘學習了。」
「跟繡娘學習?」李慕梅秀眉一挑,「大可不必了。我覺得咱們這種名門出身的女子,跟紫荃兒那種青樓女子搶男人,從根兒里就差了一截,永遠也比不過她們勾引男人的手段,因為男人天性里就喜歡那種風騷的小女人。」
「風騷……」
韋墨琴出神,不知為何就想到了姐姐韋棋畫。若是論起風情萬種,一個韋棋畫就頂過十個紫荃兒呢。
蘇曇不要韋棋畫,不要他的表妹董萱瑩,卻要一個出身完全配不上他的紫荃兒。這是深藏不露聰明果決,一旦有了主意,十匹蠻牛也拉不回來的蘇曇會做出的事嗎?
韋墨琴跟自己搖頭,不,蘇曇如果不再愛自己,他就會選擇離去,而不是抱著新人在自己跟前出現。
騙別人很容易,騙自己更容易,可是想要騙過一整個世界,那是只有神仙菩薩才能辦到的事。
整整三個月的時間,韋墨琴都再也沒看見過蘇曇,哪怕一次。
有一次去跟島上的婆婆請教嬰兒軟帽的針法,那位婆婆期期艾艾地跟她透露,島主和那個叫什麼荃的女人,一直都住在小島西岸的白沙灘上。
婆婆自己就曾見過,兩個人連走路都摟肩抱腰的,看得婆婆一對眼珠子都快掉出來了。
韋墨琴一笑帶過,還是問明白了針法,挎著針簸籮,大腹便便地,一步一步地走回家中,而沒有聽從婆婆的建議,去白沙灘親眼看看她變心的丈夫。
五日之後,等她做好第一頂軟帽的時候,蘇曇帶著紫荃兒出現在未央居的堂中。
多年前的一天,他也是以這樣的方式,把一個妖妖嬈嬈的韋棋畫帶回王府。
這一次不同的地方是,紫荃兒也有了一個隆起的小腹,春蔥般的玉手擱在矜貴的小腹上,露出一點靦腆的笑意。
韋墨琴心頭冰涼一片,也同樣雙手護著自己高挺的肚子,作出一點防備的姿態。
高高昂起下巴,她一目望入蘇曇的深黑眼眸之中,要在那裡面尋找答案。
上一次韋棋畫出現在王府,宇文曇有難言之隱,他的眼神完全迴避著她,不敢讓她知道某些真相。
然而這一次,蘇曇卻坦然地與她對視,時間一刻一刻流過,視線膠著,他卻從容自若,沉聲告訴她:「有些事我本想一直瞞著你,如今看來,是時候揭破真相了。」
「真相?是什麼真相?」韋墨琴努力站直身子。
「過去三年裡,我對你的愛意已經徹底耗盡,一分不剩,這才發現當初的決定全是錯誤。如今我已無法再繼續照顧你,所以琴兒……請你還我自由。」
第182章 去白沙灘親眼看看她變心的丈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