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最值得慶幸的一天,也是最悲哀的一天,因為戰爭終於結束了,以我們徹底敗北的方式。
這場曠日持久的戰爭是什麼時候開始的早已經沒人記得,戰爭造成的死亡和破壞也累積到了根本無法統計的地步,至今被銘記的只有戰爭的根源——堅持保留人類本源的泰倫人和主張將人類進化為無機形態的塞伯利安人之間不可調和的矛盾,這是一場決定未來進化道路的生死戰,過程中沒有妥協和投降,勝者必須將敗者屠戮殆盡,敗者能做的也只有頑抗至死。
現在這一天終於到來了,而我,站立在這最後要塞中的我,其實並不屬於任何一方,我只是一件被造出來的兵器,遵從創造者的意志向敵人亮出爪牙,哪怕明知結局是粉身碎骨。
幾十公里外的敵軍陣營正猛攻著要塞的納米防壁,敵營中的大部分士兵跟我都是一樣的存在,泰倫創造者們將我們稱之為克隆,我們本來是替代泰倫人用於戰場消磨的兵器被批量製造出來的缺陷複製品。之所以我們會存在是因為泰倫人身體中的納米工廠——他們稱之為永動核心,在塞伯利安人一次決定性的突襲中被感染了致命的病毒,自那之後所有泰倫人便永久喪失了繁衍的能力,他們的嬰兒在母體中形成的同時就會被失控的納米機械殺死,故此泰倫人的數量在激烈的戰爭中愈加消磨,現在已經淪落到只剩下要塞中的幾百人,他們正為保留種族最後的火種絕望地掙扎著。
至於為什麼本該保衛泰倫人至死的克隆現在倒戈相向,說來並不奇怪卻很可笑,他們叛變了,被塞伯利安人以「解放」的滑稽藉口和大半個世界的許諾所打動,隨著泰倫人的戰敗趨勢叛變行為愈加普遍,至今仍站在泰倫陣營里的克隆數量並不比倖存的泰倫人多上太多,這正是我將克隆稱之為缺陷複製品的原因,我們完整地繼承了泰倫人的劣根性,卻很遺憾地沒能繼承他們多少優點。
當然同樣身為克隆的我也一樣只是個缺陷品,我站在這裡的理由並非對創造者忠誠或者感恩只是在執行我天生被賦予的責任而已。既然生為兵器便不應該去主動追尋什麼幸福與自由,如果主動去追尋便成了兵器以下的劣等存在,連被稱為兵器的資格都沒有了,我鄙視那些放棄了作為兵器的自尊而叛變同族但我並不恨他們,歸根結底,恨意這種東西也不該是兵器身上具有的。
「納米集群濃度下降至百分之二十七,防壁預計在六百秒後解體。」作戰電腦的聲音在冷澈地向我報告著噩耗,這才是真正兵器該做的事情,以絕對的理性執行自己的任務並面對自己的毀滅,就像打贏了這場戰爭的塞伯利安人所做的那樣。
「信號發射塔的充能進度是多少?」我沒有去搭理防禦系統的報警而是將注意力轉向了另一項正在基地中執行的工作,守住這裡不是我們的目的,所有的努力都是在為這項工作爭取時間,如果它不能在所有防禦崩潰前完成我們守住這裡多久都沒有意義,最終也只會消磨在無盡的圍困中而已。
「88已完成,完成剩餘進度預計需要七百二十秒。」作戰電腦給了我一個殘酷的回覆。
「有點麻煩啊……」一百二十秒的時間差讓我撓了撓頭,「轉接所有防禦系統的能源供給到信號發射塔,重新運算變量。」
「轉接完成,更新完成倒計時為六百四十秒,同時防壁維持時間縮減為五百八十秒。」
六十秒啊,差不多就是這樣吧,這也就是我能做到的極限了。
「這裡是防務指揮官李維107c,現通告基地內所有克隆士兵及避難人員。」就和那台無感情的作戰電腦一樣我平靜地打開基地全頻通信開始下達命令,「預計防禦崩潰和計劃完成之間有六十秒時間差,在這段時間內基地將呈現防禦空白狀態,為了確保安全請所有避難人員立即進入冬眠艙,其餘作戰人員務必確保發射塔和冬眠艙在這六十秒內的絕對安全。」
「第二收容區負責人程744r,命令收到並執行。」
「第三收容區負責人弗朗西斯652a,開始執行命令。」
「第四收容區負責人井上973s,正在執行命令。」
「中央核心區負責人門羅458e,將盡力保障發射塔運行。」
「很好,聯絡到此結束。」我滿意地點點頭,不管是出於忠誠、愛或者單純像我一樣只是履行天生被賦予的責任,現在還會留在這個即將滅亡的基地中的克隆都是早就決定放棄自己生命的人,因為不管正在進行的這個最後計劃成功與否,我們這些留在冬眠艙外的克隆士兵都沒有活路。
剩下的,大概就只有等那一刻來臨了吧。
「李維……」忽然耳邊傳來一個柔弱的女性聲音,那聲音屬於我護送的一名泰倫哲學家,我回過頭,看見一張恍如精細雕刻的藝術品般即使是我這樣的人造兵器也能感受到其魅力的面龐,然而那張臉現在正向我展現的卻是悲哀與不舍。
哲學家大概是戰爭中最沒用的職業了,即便這樣泰倫人還是執著地想在最後的最後也把他們的精神文明保留下來,他們甚至讓這個女人成為了整個計劃的名義指揮官以保護她的絕對安全,我想這既是他們曾經成功的秘訣也是現在他們輸掉戰爭的理由。在進行這項計劃的一年輾轉中我一直在照顧著這位泰倫女士的起居生活和安全,我不知道是我的照顧讓她產生了某種誤會,還是因為她的種族人口已經削減到了讓她對我這隻人造兵器也產生了移情現象的程度,她似乎已經不將我當作克隆而是一個同族來看待了。
說實話,這讓我很困惑。
「分別的時候總會到來的,盧梭小姐,那是早就決定好的事情。」我向她露出禮貌而公式化的笑容,「您的肩上負擔著泰倫種族的希望,所以去冬眠艙吧,我會守護您到最後一刻,您不必為我傷心什麼,這麼做是我的本願。」
「可是……」盧梭眼中露出我不能理解的複雜神色,她這麼呆愣了片刻,忽然向我張開了雙臂,「我能抱抱你嗎?就當是一直以來的感謝。」
「您的懷抱應該留給您的同族,當然如果是您提出命令的話我也不會拒絕。」我向後撤了半步,我不想在最後的時刻失去我作為兵器僅存的尊嚴。
「是嘛……」失望在她美麗的眼眸中一閃而逝,「我知道了,我回去冬眠艙,你自己保重。」
「謝謝您的關心。」我輕輕點頭,目送著這位多愁善感的哲學家走進冬眠艙里躺下。
「距離防壁崩潰還有六十秒。」作戰電腦的聲音適時地響起,地面隱隱還有因為防壁效果被削弱帶來的震動感。
「那麼我這邊也要做好準備了,作戰電腦,把所有克隆士兵的生命狀態監視器連接在我的視網膜上。」
「是。」
我捏了捏手掌轉過身,能感覺到納米機械在身體每根血管里的流動,視網膜上也出現了殘存部隊的詳細數據,這些納米機械被泰倫人命名為「微小奇蹟」,物如其名,儘管是微小的存在卻能引發真正的奇蹟,它們分布於這顆星球的大氣與海洋、土壤與所有生命當中,正是這種泰倫造物一直在維持生態平衡淨化污染才使得長久的戰爭沒將整個星球打垮,但如今在泰倫人即將被滅絕的情況下維持整個星球的平衡已經沒有意義了,故此為了保存泰倫最後的火種我們實行了現在的計劃,「黑島計劃」。
我抬頭看了看斜上方透明的天花板,不遠處高聳的發射塔因為集聚了大量能源正散發出閃耀的藍光,當蓄能結束它將向全世界範圍內的「微小奇蹟」發出召回信號,屆時恆河沙數的納米機械將全部湧入周圍幾百平方公里的空間之內,除了進入安全冬眠艙的泰倫人外納米集群活動範圍中的一切活動物體——有機的或者無機的甚至是光都將被狂暴的納米體撕碎吞噬,這片區域將成為真真正正的「黑島」讓所有敵對勢力在未來的幾千年內都無法踏足。自然我們這些克隆士兵也會成為第一批犧牲品,我們都是心甘情願的沒什麼好抱怨,塞伯利安人和那些叛變克隆可就不這麼想了,故此它們在得知計劃詳情之後立即調集兵力向基地展開了猛攻,逼得我們不得不在準備就緒之前就強行將計劃實施。
「防壁崩潰在十、九、八、七……」倒數聲響起,我向著敵軍陣地布置的方向舉起右臂張開手掌,這個距離下投入兵力突擊是來不及的,對方只有遠程轟炸一個方法可用。
「四、三、二……」肌肉有點緊繃,與其說是畏懼倒不如說是興奮更恰當,讓我從這漫長的戰爭和責任中解脫的時候終於到了。
「全防禦系統下線。」通知過後還有一聲玻璃碎裂般的炸響傳到耳邊,地平線上遠遠地亮起無數火光向著基地迎面呼嘯過來,數量多到我數不清楚。
「個人護盾,啟動!」半透明的六角晶格從手心開始在我面前延展開來,那些是尚留存於我身體中的「微小奇蹟」,它們會遵從我的意識活動,直到我死亡或者它們被耗盡為止。
「砰!」第一發撞上護盾的電磁炮彈從出膛到命中用了十秒鐘,劇烈的衝擊首先就差點震碎了我的耳膜,腦子裡像是進了個惱人的鼓樂團,個人護盾的界線明顯地模糊了一下,幸好還是撐過來了,我側過頭用餘光看了看身後,冬眠艙還完好無損,外面發射塔的光輝也依然在閃耀著。
再撐過五炮就好了,這麼給自己打著氣,其實心裡很清楚我所在的地方被命中的概率大概不是呈線性增長而是呈指數性增長的。
「砰!」果然,第二炮只用了六秒鐘,護盾一角的破損把熾烈的爆風放進了安全區,在我的皮膚上留下焦臭的刻痕。
「砰!」第三炮在四秒鐘後接踵而至,發散不及的反饋力量讓作為護盾支撐點的手臂首先撐不住了,右臂的橈骨和尺骨直接從肘窩裡穿了出來,急忙用左臂握住右臂才繼續保證了護盾正常工作。
「砰!」第四炮給了我三秒鐘休息時間,不得不跪在地上才強行頂住巨大的反饋力量,視網膜的生命監視器上開始陸續報告基地內各處出現傷亡。
「砰!」第五炮,間隔只有一秒鐘,直接打碎護盾把我掀飛了起來,重重摔在地上的時候感覺渾身的骨頭都散架了,臉對著天花板,正看見發射塔頂有一個克隆被炮彈直擊炸得粉身碎骨。
呵,我徒勞的堅持就到此結束了麼?有點不甘心,但又說不上後悔,我們是在用自己的蚍蜉之力去對抗整個世界,要說能贏才比較奇怪,只可惜最後也沒能贏下這六十秒,不管結局怎樣,我已經盡到了我作為兵器的責任。
「砰!」第六炮,給我的生命與責任畫上休止符的一發炮彈……本來該是這樣子的,重重撞在另一面更加厚重清晰的個人護盾上變成無謂的火球,一雙手在背後輕柔地托起了我將我珍重地抱在懷裡,好像街邊路過的小女孩撿起了一件壞掉的洋娃娃。
「抱歉啊……是我能力不足。」視界已經被血模糊得基本看不清什麼了,腦中的耳鳴甚至壓過了炮彈的嘯叫聲,我的意識還很清楚,我知道那個替我抗下了炮擊的人是誰,盧梭,除了她之外沒有別人了,那厚重堅固的個人護盾只有身體裡埋藏著永動核心的泰倫人才做得到,而我現在能做的也只有向她道歉。
「你做得很好,最後都在盡力保護我們。」臉上好像落下了什麼不同於血液的溫熱液體,聲音則是直接用納米機械傳進聽骨的,盧梭似乎在拖動著我的身體想把我移動到哪裡去。
「嘿,也許吧。」我努力地彎起嘴角,「不過作為一件兵器,性能上還差了些就是了。」
「這是我們設計者的問題。」盧梭似乎是對我搖了搖頭,「你做了你最大的努力。」
「那我是不是可以被批准退役銷毀了?」總感覺……眼皮好重啊,連呼吸也變成一件累人的事情了。
「暫時還不行。」盧梭再次搖頭。
「好過分,怪不得那麼多克隆叛變了。」我開著惡劣的玩笑試圖讓自己撐下去以完成創造者的命令。
「是啊……」盧梭深長地嘆了口氣。
「好像忽然安靜下來了?」劇烈的耳鳴讓我除了盧梭直接用納米機械傳到我聽骨上的聲音外幾乎聽不到別的聲音,不過地面的震顫確實是停止了。
「嗯,發射器成功啟動了,大概對方察覺到情況不對開始撤離了吧。」盧梭解釋道。
「那太好了……」不管是真的還是在安慰我,這個消息都讓我鬆了口氣。
「……不過我的族人現在也只剩我一個了,其他人都犧牲了……我們人太少,他們不得已只能用自己的生命保衛發射塔。」然而盧梭話鋒一轉,語氣低沉了下來。
我啞口無言,大腦中一片空白,無力地張了張嘴想說點什麼出來,結果只發出聲古怪的乾咽。
「李維,最後這一年間真是謝謝你了。」不過很快她的語氣又恢復了明朗,一種怪異的、讓我心中莫名生出警惕感的明朗。
「你想幹什麼?!」這股警惕讓我想移動身軀脫離她的懷抱,限於客觀條件我的掙扎以無果作罷。
「一點出於我個人感激的謝禮罷了。」盧梭平和地輕笑著。「其實我很久之前就在想了,你那股冷淡的禮貌究竟源頭何處,究竟是什麼束縛著你讓你將自己當成一件兵器來看待,這個問題我思考了很久,現在才發現自己真是個笨蛋,還自詡什麼哲學家,如此簡單的問題我都看不透。」
「你……」我隱隱察覺到她想做什麼可又說不準,因為如果事實真是如我所想,那就太過於瘋狂。
「束縛你的東西不是別的正是我們這些創造者,整個泰倫種族的存在,於是我越向你表現出善意這份束縛便變得越深刻。我一直想給你自由可惜我沒有那份權利,現在我終於有了,泰倫的時代早在我們喪失了繁衍能力的時候就已經結束,你們克隆不一樣,未來將屬於你們而不是那些遲早會陷入自滅的塞伯利安,比起我這個沒有存在價值的孤獨末裔,你更有資格在這個世界上存在下去。」盧梭沒有理會我繼續自顧自地訴說著。
「胡說!別忘了你身上現在負擔著整個泰倫的命運!」我也不知道從哪兒來的力氣讓我喊出聲來,我已經十分確定她要做什麼了——意識傳送,我聽說過泰倫人有這樣的能力不過還從來沒有見過。
「所以作為最後一個泰倫人,我有權利決定把我族的未來交到你的手上。」盧梭的手輕撫過我遍布傷痕的臉,「你所背負的一切都是源於我族的原罪,我知道這點補償根本談不上是補償……」
嘴唇上傳來柔軟的觸感,那是她的唇,輕飄飄的,似乎能把靈魂從身體裡抽出來,漸漸地身體的苦痛消失了,視界也再次明晰。出現在眼前的是「我」,或者該說是身在我那殘破軀殼裡的盧梭,她的臉上是我大概一輩子也做不出的笑容,解脫的笑容,她笑著,拖著曾經屬於我的軀殼離開冬眠艙,蓋子隨即合緊,天邊什麼東西如烏雲般壓下,那是正在席捲著一切的納米集群,那股黑暗在眼前忽地一掃而過,把世界上最後一個泰倫人帶離我的視線。
冬眠艙的冷氣開始侵蝕我的神智,身體和意識都開始被凍結,我呆愣愣地凝視著艙外那片黑暗,直到自己的意識也陷入更加長久的黑暗之中……
這是最值得慶幸的一天,也是最悲哀的一天,因為戰爭終於結束了,以我們徹底敗北的方式,我知道這是我作為兵器存在的最後一天,我早就料想到了,我沒有想到的是,這也是我作為人類存在的第一天。
因為在最後一個泰倫人消失在我面前的剎那,她無聲地跟我說了一句話,我能辯認出來她說的是什麼。
她對我說:「你自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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