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世資源稀缺,高子航在很早以前就已經規定,每個人每天只有兩頓飯。
因此,一般而言,大家會選擇在九點醒來,上午十點吃飯;然後完成一天的工作,在傍晚六點吃第二頓飯;而後在黑燈瞎火中「自由活動」一段時間,再早早入睡。
這樣的作息是為了避免能量的過度消耗,也是為了打發沒有娛樂活動的漫長時光。
凌耀的覺沒有那麼多,還能通過調整體內能量的方式避免無謂的消耗,因此平時也會晚睡早起一些,拿這些擠出來的時間獨自偵查、修煉。
但像這樣通宵一夜的修行,還是第一次。
而這個時候有人敲響他的房門那肯定是「特殊情況」,某人想趁著其他人睡著的時候,獨自來拜訪他。
只不過這個人不是何素心,而是宋潤秋,多少讓他有些詫異。
凌耀給對方開了門,給他拉了把椅子示意他坐下,還順手關上了房門。
「謝謝你讓我進來…雖然這樣說很冒昧,但說實話,我也不知道我應該說些什麼,我只是有些混亂,想找個人傾訴一下,我看到你剛剛打開了窗戶…」
凌耀當然不會認為宋潤秋真的只是隨便找個人來傾訴。至少潛意識裡宋潤秋會挑選一個他覺得最值得信賴的人尋求幫助。
既然感到混亂,又為什麼會第一時間選擇信任「司睿」?凌耀打量著宋潤秋的表情,作出了初步的判斷:
雖然小伙子不算特別聰敏清明,也沒有太多攻擊性,但卻擁有著野生小動物的敏銳直覺…
「沒關係。我剛剛修煉完,也正想放鬆一下。你可以輕鬆一點。」
凌耀重新打開了隱形陣法,坐在了屋子裡另一把椅子上,向宋潤秋點頭示意,
「我可以用異能把房間隔音起來。當然,也可以不,看你的心情。」
宋潤秋搓了搓手,而後又搖了搖頭:
「我不是不信任你,我沒有害怕你。我只是很震驚,震驚於事情會變成這樣、這個世界已經變成了這樣我只是還沒有準備好,但我不知道應該怎麼去準備,或者說,我真的可以準備好嗎?…」
凌耀並非不理解宋潤秋的感受。就像他第一次面對吃人的世界,被迫以暴制暴來保全性命的時候,他也會心生疑問,也會自我懷疑。
但某種程度上,凌耀是幸運的,當初他所面對的一切尚且在師父邱天明的安排和掌控之下。他有足夠的時間去平復心情、調整心態、尋找答案。
而這個世界的普通人並沒有這樣的條件。在喪屍危機面前,他們就像懵懂而失去庇護的新生兒,惶恐而茫然地探索著這個已經翻天覆地的新世界——在探索中疑問,在探索中受挫,在探索中蛻變,在探索中麻木,在探索中失去,在探索中死去。
經驗和時間,是最寶貴的財富。越快經驗,越能能減少風險、減少傷亡、減少各種悲劇和痛苦的發生,越能更好地活下來。
在這一點上,重生者高子航和穿越者凌耀,都已經遠遠把其他人甩在了身後。
而在高子航拼命想要擴大這個優勢、向前進的時候凌耀在想的是,怎麼樣才能用自己的「財富」讓更多地人活下去。
他想要加速所有人成長的過程。
「為了找到喪屍的弱點,我曾經瞞著你們解剖過一具喪屍。」
看著宋潤秋懵懂的表情,凌耀嘆了一口氣,
「或許會讓你感覺有一些困惑甚至不適,但讓我把話說完吧。
「你們都見過的,喪屍的模樣:暴躁,瘋狂,醜陋,扭曲,讓人噁心,讓人恐懼。
「哪怕沒有親自動手,但面對喪屍攻擊的時候,為了保全信命,我們每個人都出過力,試圖殺死這些以我們為食的『惡魔』,對吧?
「在最開始逃出來的時候,你應該也見過身邊的普通人突然變成喪屍的模樣吧。」
宋潤秋大概意識到了接下來會是什麼沉重的話題,雙手握拳捏緊;而凌耀繼續說道:
「在他作為喪屍還在行動的時候,我能聽見他喘氣的聲音,看到他胸口的起伏。
「而在他作為喪屍死去、被我解剖的時候,我也能清晰地看出來:綠色的皮膚也是人類的皮膚,錯位的骨骼也還是人類的骨骼;腫瘤,膿液,這些都是人類軀體中常見的病理反應。
「他身上穿著整套的西服,手腕上還帶著手錶。
「小宋,我們在比你想像中更早點時候,為了自保,就已經開始『自然而然』地殺害『病變』的『同類』了。」
宋潤秋開始感覺到胃裡的酸水正在咕嘟咕嘟地往喉嚨里冒。
他忽然明白了當「司睿」覺醒後,再次看到喪屍時會忽然吐成那樣。
那不是看到喪屍後的噁心,也不是簡單地對死亡的恐懼。
而是對自己差點變成其中一員、並且被同伴殺死的處境感到的混亂和噁心,以及自己此刻又同樣在這裡殺死過去「同類」時感到的痛苦。
「我嘔…!我沒想過其實嘔!!」
宋潤秋快速避開凌耀的正面,轉身想要吐出點什麼,但還沒吃過早餐的胃只能幹嘔出刺激喉管的酸水,讓他忍不住流下眼淚。
「適當降低你們的道德基準會讓你們更好過。這不是我的建議,而是你們的潛意識其實早就做出了選擇。」
凌耀只裝作沒有看到的樣子,淡淡地補充道,
「如果面對危及生命的『喪屍』,你們能夠坦然揮刀的話面對危及生命的『人類』,也依然這樣做吧。
「你們不用準備。你們已經準備好了。
「你們現在要擔憂的根本不是什麼有沒有資格反殺和審判其他人,而是怎麼在別人或主動或被動的惡意面前活下去。
「這個世界的未來必定是異能者主導的世界。你能保證未來遇到的異能者,都像我和高子航這樣願意保護弱者嗎?如果領頭的是劉瑞定那樣的人呢?」
宋潤秋似乎終於緩過了一點兒勁來,但依然沒能回答凌耀的問題。
其實他們都知道答案。像北方基地那樣恢復了一定社會秩序的大城市或許還好。而在流浪團體中,劉瑞定那樣的異能者或許才是大多數——只不過每個人表現出的程度可能有所不同罷了。
高子航難道不是這樣的人嗎?宋潤秋甚至也說不上答案。
因為他的直覺告訴他,如果當時站出來重傷劉瑞定的不是司睿,不是這個團隊裡唯二的異能者——而是知鳴都那樣沒有戰鬥力的小孩,或者是他這樣沒有什麼支持度的小人物,高子航絕不會站出來「主持公道」,而是把問題埋藏下來,確保自己是一個毫無「污點」和「偏向」的領頭人。
他當然不會害怕「司睿」。他害怕的是在這個失去秩序的世界裡,變成任人宰割的魚肉。
在短暫地沉默之後,在凌耀即將要開口讓宋潤秋回去休息的時候,宋潤秋忽然站起身來,問道:
「我覺得你能看見那你能不能看到,我以後會成為異能者嗎?」
而意外聽到這句話的凌耀怔了一下,不禁無奈地感嘆於小動物的直覺真的好敏銳,而後將一塊極小的晶核向宋潤秋丟去:
「拿去玩兒吧。希望你早點兒覺醒自己的異能。快滾快滾,知道你呆不住,把外面那個叫進來!」
宋潤秋把玩著接在手裡的小晶核,正懵著呢,聽到凌耀喊外面的人,更是人傻了,露出一臉「靠北啦你咋知道外面有人」的痴呆表情。
凌耀實在是忍不住翻了個白眼:你小子真覺得自己演得很好嗎?剛進門那個眼神就露餡了好不好!
宋潤秋出去了,轉門進來的是何素心。
這下凌耀是一點兒也不意外了。
之前他就奇怪宋潤秋怎麼會第一個來找自己,但如果是何素心讓著小傻子過來當前鋒做打探,這裡的「第一個」和「找自己」就都可以得到最合理的解釋。
「剛剛在門口應該也聽得差不多了,我就不再重複之前的話了。現在你有什麼想問的,可以說了。」
何素心雖然也面色不佳,但顯然比宋潤秋的狀態要好得多。她一坐下,就單刀直入地問道:
「在你預想種的異能者主導的未來里,普通人還能有生存的空間嗎?哪怕拋開普通人,異能者之間又是否能實現公平?」
凌耀沒有第一時間回答。他的手指無規律地點著椅子的扶手,似乎在思考著什麼。片刻後,他緩緩說道:
「公平是一個相對概念。你覺得過去的社會制度里,富人和窮人之間,算得上公平嗎?
「如果你覺得不算,那麼未來當然也不會公平;如果你覺得那也至少算得上部分公平,那麼未來也至少會達到那樣的水平。
「歷史的車輪可能會倒退,但發展的腳步不可能停滯在愚昧之中。異能者會越來越多,更先進的秩序會被建立除非人類走向滅亡的瞬間已經近在咫尺。」
「也許你說的沒錯。但我沒辦法像你那麼樂觀。」
何素心蹙眉,
「我們這樣的普通人隨時都會在倒退的車輪里被碾碎。末日已經降臨,誰又知道滅亡是不是真的已經近在咫尺。」
凌耀點著的手指停了下來,幽幽評斷道:
「因為你在目前認識的其他異能者身上看不到對未來的希望。」
這下輪到何素心陷入了短暫的沉默。但很快,她合上眼睛,無奈地嘆道:
「我明白人都是自私的,尤其是在這種人心惶惶的時刻。
「見過劉瑞定那樣的人,再見過高子航的態度,我很難對異能者產生多少信任。」
凌耀忍不住「呵」了一聲:
「這樣聽起來我確實還算好的了。」
他就知道高子航那點藏物資的小伎倆,明白人都能看穿——誰家好人出去搜羅了七天,才帶回來這點東西,還言辭鑿鑿地說是所有的物資?
再往深了說,稍微細心一點的人,難道真的看不出來他救人的時候沒有出全力,主持公道的時候又搞馬後炮?
只不過大家都沒立場也沒本事戳穿罷了。
可能只有高子航自己覺得,這樣做顯得很符合善良正義的領袖;又或者說,他也不是很在乎自己的形象是不是那麼完美。
「其實就在剛才,我也還在想,要不要趁你還沒有點破時直接離開。
「但我又想,你既然早已經發現,就算我轉身離開也不過是掩耳盜鈴。」
何素心睜開眼睛,眼神中倒是終於流露出幾分真誠,
「我並非不相信你的為人,但我恐懼於異能者的力量。
「如果劉瑞定這樣的異能者都可以輕易決定我們的死活,而隨手就能重傷劉瑞定的異能者那是我們絕對反抗不了的力量。
「羊不會因為某隻狼看起來很善良,就忘記狼對自己的生命威脅。」
凌耀忍不住撇了撇嘴。說白了何素心對其他異能者是對他們的人品感到失望,但對他那是純粹被暴力嚇壞了。
雖然不是不能理解,但對於兩輩子都習慣於打打殺殺的凌耀來說還是有點無語:
「異能只是一件兵器,異能者還是人,沒有發生物種變化。如果有一天你也會變成異能者,變成你心目中的『狼』呢?你還會保持現在的心態嗎?
「你也會用你的異能去實現自己的目標,而不是隱藏異能去努力做一個普通人——假裝窮人去白手起家的富人,並不會離把市場變得更井然有序的、事業蒸蒸日上的夢想變近。」
說著,凌耀向何素心也丟了一小塊晶核:
「其實你們當中的大多數人未來都有機會成為異能者,無非是強弱不同。但問題是,大多數人或許根本活不到覺醒的時候。
「我希望更多人能夠活下來,但我也有我的私心。比起讓所有人都覺醒,我更希望『能夠撐起團隊』的人先成為異能者。這樣至少能刷掉劉瑞定那種敗類,不是嗎?
「唯一的問題在於,得到這份力量之後,你的想法會不會因為立場的改變而偏向利己的方向。」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何素心沒有多看手裡的晶核,而是先將其藏好,
「我不敢確信自己某天真的成為異能者,心態會發生怎樣的變化。但我會記得自己這一天的憂慮,記得自己這一天的期盼。
「而且我也會記住你今天說的話。如果真的有一天,你和高子航分道揚鑣,我會站在你這一邊。」
如果說宋潤秋擁有的是小動物的直覺,那麼何素心則是擁有真正敏銳的洞察力。她看出了高子航和「司睿」的理念不同,也看出了兩個人終將分崩離析的未來。
並且提前做出了選擇。
凌耀感覺連續給人灌心靈雞湯的感覺怎麼比修行還累,但好在何素心終歸不是愚鈍的人。他重重地將自己的背扔在椅背上,從鼻子裡呼出一口疲憊的氣息:
「現在下注會不會太早了。」
「萬一以後就沒有下注的機會了呢?生活不是博彩場,賭贏的機會稍縱即逝。」
大概是終於結束了沉重的話題,何素心的臉上也露出一分真切的笑意,
「而且,我這段時間甚至偶爾在想,說不定你是這個世界的主角,或者至少也是個主角陣營的英雄角色。
「否則,普通人又哪來的勇氣去直面獸群,又從獸群中全身而退,還救回來那麼多人呢?」
凌耀:。
看到我頭頂緩緩升起的問號了嗎?如果能看到你就不會這麼說了!
這讓我怎麼接話??
我總不能說大妹子你想少了,這麼流啤的人除了是主角也可能是我反派啊!!
你懷疑我為什麼不懷疑高子航呢!!那才是正兒八經的重生者、天選之子!!
哪怕高子航不是傳統意義上那種正統的主角吧,但再怎麼「反派」「黑化」的主角,也不能太虧待身邊人啊!這不比他這真·反派強??
但凌耀終究沒有把這份情緒表現出來。
因為他太清楚了,即使何素心已經表現得足夠鎮定、足夠冷靜,但她內心深處還是和其他處於末世之中的普通人一樣,感到無助和惶恐。
如果不能一躍成為異能者,那麼他們必定會渴望善意、渴望正義、渴望公正、渴望英雄——
這些高子航不打算「無償」提供給他們的東西。
不必說可能經歷過至暗時刻已經心態變化的高子航,就算是凌耀捫心自問,也很難滿足其他人這種質樸的「奢望」。
但凌耀知道,絕境中普通人心目中的主角,會是什麼模樣——而他暫時看起來更符合這樣的「幻想」。
但是
「你今天說的話我記下了。但你不要和其他人說,也不要表現出來,不要讓其他任何人知道」
凌耀站起身來,看向何素心。
「我知道。我」
何素心的應聲漸弱,像是意識到了什麼,抿上了嘴唇。
「對我就是那個意思。」
「下注是為了博更好的收益,更好的未來。但有時候,選擇是為了止損,是為了活下去。只要沒有人知道,你就還可以重新選擇。」
他不是高子航那樣的重生者,他也不知道末世的未來究竟會是什麼樣的面目,不知道自己能走到哪一步,而他自己的初心又是否會變質。
他自己尚且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又怎麼能承載起其他人對美好未來的期許呢。
「司局還在不在實驗室?」
「啊何教授!司局在裡面的!司局說他要像查閱一下這次實驗的原始數據,讓我先回去寫報告。您坐!我進去和他說一聲!」
「不用了,他讓你回去你就去吧。他知道我會過來。」
「哦哦好,那我先走啦,不打擾你們。」
年輕的助手忽視了女人臉上平靜中夾雜的憤怒,露出一幅曖昧和瞭然的表情,點頭示意並匆匆離開。
而女人並非沒有注意到對方的神色,但對這點誤會她似乎並不在意。
她甩動著空蕩蕩的右臂袖管,大步走向實驗室的大門,仿佛沒有看到閃爍的密碼鎖。
而在她即將在鐵門的那一瞬,大門被人從內打開,露出一張讓她再熟悉不過的臉:
「知道你會來,進來坐吧。」
然而這種平易近人的態度並沒有軟化女人的態度。她走進了裡間,在「司教授」已經走向休息座位的時候,狠狠地甩上了實驗室的大門。
「你還知道我會來?!你大爺的還知道我會來?!你告訴我那是誰?!」
女人憤怒的表情仿佛捉姦後的質問,但質問的內容卻和無聊的三俗劇南轅北轍,
「被送回去的不是只有高子航嗎?!那那個人到底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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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我吐槽一下。何素心上文這句話——「羊不會因為某隻狼看起來很善良,就忘記狼對自己的生命威脅。」寫完之後其實我在想,這種純粹對絕對力量的恐懼,用狼羊這種食物鏈關係會不會不太合適?要不然改成人和熊?好像更貼切一點:不在食物鏈上,但依然存在恐懼。
於是嘗試替換了一下:「人不會因為某隻熊看起來很善良,就忘記熊對自己的生命威脅。」
然後寫完之後被一個蹦出來的聲音阻止:熊貓!熊貓!你忘了熊貓!
我:哦那沒事了。還是用狼羊吧。(默默修改)一筆閣 www.pinbige.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