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府一隅,幾丈寬的池子上搭著一座小巧的八角涼亭,水晶珠簾垂著,隨風輕搖。涼亭里,一抹窈窕身影坐於琴前,流暢樂聲與淙淙水流應和,美妙繞耳。

    待一曲畢,丫鬟捧上清涼飲子和點心,一盞鹿梨漿,一碟子生津烏梅,還有一小碗消暑荔枝膏水。見自個小姐滿面春風,不由笑著打趣,「老爺請再多的大夫,都不如裴公子一面好,白虧了給那大夫的賞銀了。」

    「莫要胡說。」蘇溫羞紅了臉龐,接過鹿梨漿淺抿了一口,不忘交代,「莫要在外人面前提及裴公子,要是敢壞了裴公子的事你看我不扒了你皮。」

    「是是是,奴婢一定把嘴捂得嚴嚴實實,絕對不壞了未來姑爺的好事!」琳琅笑語。

    「唔咳——」蘇溫被她那一聲稱呼嗆著,拿帕子掩著咳嗽,一張面龐透出妖艷的緋紅來。

    琳琅怕自個瘦弱主子真要羞死過去,方是止住,急忙過去給主子順氣兒。「小姐莫急,奴婢不說了就是了。」

    蘇溫羞著暗暗擰了一把人,嗔道:「哪個是你姑爺,還知羞不知羞。」

    「小姐心裡想的哪個,奴婢說的就是哪個。」琳琅抿著嘴竊笑,一壁還不忘給主子出主意,「如今裴公子人在永安鎮於小姐來說是再好不過的機會,老爺也不像在金陵時看守得緊,您大可借著這次幫忙的由頭邀裴公子……」

    「琳琅!」蘇溫又羞又惱地喝止,她這丫鬟真是……

    琳琅識趣地閉上嘴,可心裡還是覺著自個沒錯,只是主子太過矜持,要知道裴公子在金陵是何等絕色,惦記之人如鯽過江,那真是半點都不能慢錯的。她家小姐那不爭氣的性子可也愁人。

    「這小丫頭做了什麼讓你如此動氣?」隨著一道清潤笑聲傳來,著一身緇色杭綢直綴長衫的裴昭跨入涼亭內。

    蘇溫神色一頓,甚是詫異會在府中看到此人,隨即暗瞥了一眼被橫插入的聲響驚嚇到的琳琅,心底忐忑,委實沒底他是否聽到了什麼,「裴二公子坐,琳琅奉茶。」

    「果然分別太久都變生疏了,以前你可是喚我阿昭的。」裴昭擰了眉頭,故作不滿,依然還像是少年心性挨著蘇溫坐下。幼時三人常在一塊玩耍,他雖長蘇溫兩歲,可蘇溫於他更像是個姐姐照顧頗多。可惜後來……

    「裴昭,你來找父親的?」蘇溫並不接他那話茬,不過卻也將那稱呼換作名字,不著痕跡地退了些。

    裴昭自是相貌俊朗的年輕郎,一身絳紫色緞袍將周身映得滿是華貴之氣。平日裡他總也是那個被前呼後擁之輩,可到了蘇溫面前卻心甘情願的收攏鋒芒,只當像是沒看到她那番警惕似的,殷勤當中又帶了戲謔的回道:「來看看你,怎的,不歡迎麼?」

    蘇溫搖頭,籌措語句隨後又道,「只是以為你這陣子會比較忙,裴……裴大哥尚未找到,而裴三叔又……」

    「溫溫。」裴昭突然喚了一聲。

    蘇溫抬眸與他正對,只落入一雙黑沉眸中,其實仔細看,裴昭與裴劭還是有幾分相似的。

    裴昭露了沉痛之色,「我……我的人已經在建州尋到大哥屍體,不日將運回金陵。」

    蘇溫僵住,直直盯著裴昭,若非她前些日子才見過裴劭恐怕真要信了,可饒是如此,她也是花了好大的心力才穩住,啞聲用力道,「不親眼看到我是不會相信的。」

    「我今日來便是邀你一同去金陵,去見見……大哥的最後一面。」裴昭目光緊緊鎖住她,眸中暗藏精光。「溫溫,你不想見他嗎?」

    蘇溫噙著淚搖頭,因裴昭的話又憶起這幾個月來的噩夢,唯有一遍遍想著那夜裴劭的模樣才能不陷入那種絕望悲痛中。「他沒死,他不會死。」

    「他若沒死又會在哪眼睜睜看著愛他的人如此受折磨,又怎會置裴家於不顧!」

    「他不是——」

    「小姐,小心!」琳琅一個箭步上前扶住搖搖欲墜的蘇溫,恰好也止住了蘇溫臨到脫口的話。

    裴昭的目光在琳琅身上轉過,卻叫後者莫名遍體生寒,膽怯的往蘇溫背後藏,囁喏的低喊:「小姐……」

    「溫溫,我知道自小到大你喜歡大哥,也知道大哥的死對你打擊很大,但如今他已經不在了,你莫要再抱著執念不放,看一看身邊人可好?」裴昭起身抓握住了她的手腕,眉眼滿是深情。他是金陵裴家二少,遊刃花叢也不沾片葉,卻獨在蘇溫身上費盡心思。可他耗盡十數年心思卻全都成了枉然,到如今裴劭死了她卻是這樣一幅身心俱傷的模樣,著實讓他從心底里發恨!

    蘇溫想抽回手,卻叫那手勁大的反而扼著力道掙脫不開,可也著實怕了這般模樣的裴昭,「裴昭你放肆!」

    「他裴劭行的,我裴昭有哪裡比不過,這些年他對你不聞不問,是我陪在你身旁。溫溫,像他那樣冷血無情的人根本配不上你。」裴昭心裡頭的怒火叫點燃,他如今代替了裴劭成裴府當家少主,人人敬自己怕自己,卻獨獨剜不掉是蘇溫心裡頭的那個他!

    也罷!事到如今,他處處得意,在蘇溫這……不能鎩羽而歸!

    裴昭雙眼猩紅,俊朗的面容早現出猙獰,再尋不見先前半點溫柔款款。「我已經向你父親提親了,他裴劭不能允的,我都能做到。日後你會是我的妻,再沒有人會成為你我二人之間的阻礙!」

    啪——清脆的耳光聲迴蕩在涼亭,蘇溫攥緊了手,因為用力連帶掌心都在發燙,看著裴昭偏頭舔舐嘴角的動作,抽回的那隻手握住另一隻顯出慌亂無措,「我……」

    而裴昭也像是叫這一巴掌給拍醒了,站在兩步遠處再無唐突舉動,只凝著她,「蘇溫,莫怕我,我只是一時……有些激動。」

    言語之間,神色也黯淡下來,一如多年前他頑皮闖禍害祈求她原諒的模樣,也最是曉得如何讓她心軟。

    蘇溫果然緩慢放下戒備,睨著他,良久才嘆聲道,「二哥哥,當年你哄著我叫,我便一直把你當做哥哥,你著實不該錯將情根種在我身上。」

    裴昭聞言卻是猶如受透了心傷,慘笑一記,「我會等你忘了他的。」說罷便折身離開。

    「小姐,那裴二公子方才可真是嚇人!」琳琅待人走後,扶著自家小姐復又坐下,記起那人臨走時的眼神,心底又是發寒。

    「他……唉,罷了。」蘇溫念及三人情誼,那段時光終究是回不去了。只是思及同在城裡的一人,若叫他遇上,蘇溫陡的揪緊了帕子,再度陷入擔憂中。

    而離開蘇府的裴昭並未急著走,於裴府的馬車前停住腳步,再回身望了一眼闔上的紅漆木門。

    「二公子,下屬已經安排好住處,就在離這蘇府不遠。」

    裴昭面目稍冷的睨了他一眼,上了馬車,回味到蘇溫身邊那小丫頭方才說的……是裴劭罷?坐在馬車裡的裴昭搭在矮几上的手倏然緊握,他果然沒死!

    跟在馬車旁的裴四正走著,便聽見車廂里傳出瓷器碎裂的響動,驚了一下,當即問:「二公子?」

    「無礙。」

    ……

    同一時刻,跟蕭掌柜從喜樂酒樓出來的薛寶珠懷裡揣著紙契笑得眉眼彎彎,十足的財迷樣子,當初她買下八寶樓花了五十兩,加上欠錢莊的二十兩,那也就是七十兩,那喜樂酒樓抵得上四五個八寶樓,花了不到三百兩,那鍾勄面兒都沒露直接簽好了紙契請公證人來的,聽說是後宅鬧不消停,正好免了碰面麻煩。

    鋪面是買下了,之後要請人裝修開張不少麻煩事兒。蕭掌柜臨走前說過兩天就安排人手過來,倒是給薛寶珠吃了一顆定心丸。

    兩人分道揚鑣之後,薛寶珠想著這事從頭到尾是自個拿主意的,裘和還不知道呢,回頭告訴他會不會嚇一跳,不過眼下看八寶樓的格局卻是小了,加上喜樂酒樓,到時改一改名字,依舊用八寶樓的招牌恐怕更要忙不過來了。

    「大傢伙可不知道罷,那陸秀才陸之滄那可不是一般人,蘇老爺與他對簿公堂那也是客氣的,聽說來頭不小,可生性淡薄喜好遊歷四方,過的那是一個隱姓埋名的閒散日子,卻為薛寶珠出了頭,你說稀奇不稀奇。」

    「所以說啊,這是運道,當初陸秀才收弟子,只收三四名,當時大傢伙還嫌棄是不知從哪來的酸秀才,結果瞧瞧,那幾個孩子給教得多好。」


    「是啊,薛寶珠的弟弟就在其中,估摸是有這層的關係在。噯,你們說,這薛寶珠也真是奇了,這短短時日,我回回聽到她落魄,回回最後她都是平安無事,反而是旁的倒霉,那位小掌柜還越做越好,這不前面誤會了的這兩天都趕上八寶樓吃飯呢,好像吃兩口飯就能將小掌柜的委屈抹平了似的。」說話的是個中年男子,當初就沒摻和中毒案子,這會兒說起來自是底氣足的。

    「這不也是良心過不去麼,給小掌柜補貼點也是好的。」旁人臊紅著臉道。

    薛寶珠聽見這茬愣了愣,沒想到這兩日生意火爆還有這層緣由在裡頭,又不由搖頭,人云亦云是見慣,她在牢中尚還行,只是憐惜莫大娘和弟弟妹妹等遭了牽連。

    正要抬步離開,又聽到了兩個熟悉名字,這下索性找個隱蔽的角落坐下來聽一聽了。

    「這次案子出力最多的還有一人,還是個天仙一樣心善的人,那蘇家小姐蘇溫肯放下身段在大同醫館幫忙,著實讓人意外。我家表叔從商,剛好從金陵來,同我說起過這位小姐,她與金陵裴家公子裴劭本是天造一對,地設一雙的璧人,偏偏造化弄人……」

    午時正,正是八寶樓最忙的時候,尹奉瞧見薛寶珠從門外跨入忙是上前,「掌柜的,你可算回來了,莫大娘中了暑氣在後屋歇著,方嬸一人忙不過來呢。」

    薛寶珠聞言急忙奔去了後廚,盛了一碗涼白開撒了幾粒粗鹽端去後屋,莫大娘人醒著,只是臉色不大好,看見她來便要起身,「我好了,這會兒不難受了。」

    「大娘你快歇著,要是青彥哥回來,看我把你累垮了可不得找我算賬。」薛寶珠將鹽水遞與她喝,又提了一桶井水打算拿巾帕浸潤了給莫大娘敷額頭卻被人搶了去。

    「井水涼,我來。」裘和聽聞她回來也進了屋,自顧蹲下身子打濕帕子覆在莫大娘額頭上。

    薛寶珠凝著他,眼眸幽幽,並未吭聲。腦子裡浮現茶樓那人說的一段話,裴家郎君,二十及冠,風姿卓絕,乃金陵女兒閨夢中人是也。

    「那我歇著,外頭忙,你們不用顧我了。」莫大娘開口,趕兩人出去。

    薛寶珠頷首,拿著空碗走了出去。裘和跟在她後面,凝著那道心事重重的背影擰了眉頭,「寶珠兒……」

    「我跟蕭掌柜去了一趟喜樂酒樓,我把那買下來了。」薛寶珠轉過身同他道晚歸的緣由,又從懷裡取出的紙契揚了揚,一副像是驕傲求表揚的姿態。

    裘和露了些微詫異,卻又淡淡笑開,「挺好。」

    「等喜樂酒樓換了八寶樓的招牌,那鍾勄恐怕會氣死罷。」

    裘和噙著淡笑看她想到大抵想到那一幕而浮起的促狹笑意,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她腦袋,「我的寶珠兒真是厲害。」

    薛寶珠嘴角的笑意一僵,卻是很快掩去,躲開了他的手嗔道,「頭髮都教你弄亂了。」

    「我給你梳。」

    薛寶珠定定瞧著他,「我還沒問呢,你怎麼會給姑娘家梳頭髮的,是不是……」

    裘和垂著眸眼,手中的動作並未有絲毫遲緩,「想來以前也是不會的。不過,約莫是碰著你便自然而然的會了。」

    「……」薛寶珠暗暗磨了下後牙槽,直勾勾盯著人,「你當真到現在還一點都想不起來。」

    裘和點頭。

    薛寶珠垂眸,借著收紙契的動作掩過了眸中異樣,「唔,樓里那麼忙,還要酒樓,得招人了。」

    「我來辦。」

    薛寶珠張了張口,最後也只多說了多招幾個。

    裘和等薛寶珠去往廚房,又在院中站了一會兒,似乎是在琢磨薛寶珠的神情?未過片刻,就看見尹奉急匆匆走了過來,見四下無人才道,「主上,二公子來汴城了,一來便去了蘇府。」

    「蘇府。」裘和吶吶重複,神情並無意外。蘇溫來了此處,裴昭現身不過是早晚的問題。「他興許待上兩日就走。」

    尹奉皺眉,「主上,可金陵那邊您遲遲未歸,總歸是叫底下人……」

    裘和佇立原地,沉默良久,方啟口道,「我自有分寸。」

    尹奉聽到這句啞然,主上的分寸自製在小掌柜面前全部都碎成渣渣了,那還能找到半分!

    裘和辦事的效率一向是高,不出兩日,便招了十數名,兩名廚工學徒,兩名洗菜的,還有廚房跑堂其他的,十幾人塞在八寶樓里還是小了,她便讓他們去了喜樂酒樓,趁著翻新一塊整合整合,也能培養些感情。

    只不過每日抽調幾人過來八寶樓以學習為名熟悉,這麼幾日下來,薛寶珠便也有了些了解。

    只是真要接管一個酒樓,薛寶珠心裡還是有些沒底,她只會做菜,讓管那麼多人心裡頭也慌。這日,等入了夜,她看見裘和的屋子裡還透著亮,便叩了叩門。

    還沒想到詞句便看門從裡頭被打開了,裘和站在她面前,「還沒睡?」

    「這陣忙新酒樓習慣了,閒下來反而睡不著了。」招牌什麼的都已經掛上,日子也選定了,是個吉日,裘和還請了人來舞獅討彩頭,到時應該會很熱鬧。

    「我陪你坐會兒。」裘和走出來關了門,兩人一併在院子裡坐下。

    入夜後蟬鳴漸少,偶有微風吹過,帶來涼爽之意。

    薛寶珠挨著石桌,兩人又似乎沒了話。原先單單只是這樣也挺好,如今卻又不知哪兒不好,心裡憋悶得慌。

    「如今酒樓那也差不多了,只等開張,這些日子辛苦你了。」

    「你我之間何須如此見外。」裘和溫聲道。

    薛寶珠摸著沁涼的石桌,指尖無意識地比劃來去,「要是沒有你,我可能也走不到這一步。」可能就守著這一間小小的八寶樓安穩過日。

    「不,這只是你的第一步,寶珠兒,你比你想像的要能幹許多,將來這滿城,乃至大梁,都是八寶樓的分號。」還有金陵城。他若回去,必然是將寶珠兒也一塊拐回去的。

    「……」薛寶珠與他的目光相對,眨巴眨巴了眼,看不懂他眸底的暗色翻湧,可又覺得他說出的這番話是可行的,絕非在虛言。她有一瞬的豪氣,是不是她站到了那個高度,就能真正匹配得上眼前人。

    還是說,這一切都是過眼浮雲……

    「寶珠兒?」裘和擰了擰眉頭,再一次發現這妮子在自己面前走神,最近這陣尤其厲害。

    薛寶珠回神,岔開了話,「我想向你請教如何用人,有些……似乎不怎麼服我。」大抵還是看輕了她年歲小。

    裘和思考了片刻回答她:「那個秦鍾,學有所成,廚藝尚可,人也有些小聰明,樓里採買這種事別交給他,但讓他管廚房,要給他一點做管事的甜頭。周海耿直,勝在老實不出差錯,跟那個機靈的段其峰剛剛好互補,你讓他們倆相互管賬,你便能輕鬆許多,再有不懂的來問我。」

    「你似乎很有一套。」薛寶珠盯著他吶吶道。

    裘和凝著她,似乎窺探到一點她心中所思,「寶珠兒有什麼想問的。」

    薛寶珠聞言心底纏繞多時的諸多問題便翻湧了上來,可落在那雙深邃眼眸中,偏偏哽在了喉嚨里,要問什麼,你是不是早已恢復記憶,還是說你與那個裴府當家是何關係,與那蘇溫又是什麼關係……

    到最後全部就著一盞涼透的苦茶咽了下去,她終究是膽小。就像一個做了很久的美夢,即使已經開始露出破綻,可她依然想沉溺其中不願醒來。



第80章 鹿梨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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